小六子趴在书房门口的廊椅边上,垂挂着双臂,微微俯着身子,远远看见一个披着袍子走路带风的身影匆匆而来。
等拐过廊子,闵炎凉才扶着檐柱轻轻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当面对着江洪洛,听见方翰说起‘男人’的字样时,她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闷得慌。
檐柱边上费力解着外袍的人,是二少爷!小六子收回了犹疑的目光,撑起身子就跑了过去。
小六子接过二少爷的外袍时,不经意间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冰冷,他这才退了一步,抬头见二少爷气虚心慌、面冷如白、还透着点点汗湿,忧急的说道:"二少爷,你许是受了风寒,我这就去告诉二少奶奶煮姜汤!"
"别去!"闵炎凉低着头一声闷喝。
小六子听话的回转过身来,见二少爷站直了身子,抬手抹了抹面上的汗渍,只见摊开手心全是汗。
渐渐地,闵炎凉手上的汗在冷空气里被雾化开来,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原来什么也握不住,她回想起了方翰的话,好半天才扯起一丝苦笑:"呵,我不过是吹不得凉风,听不得虚语真言罢了…"
站在一旁的小六子听不懂二少爷在说什么。
"是二少奶奶来了!",小六子瞪大了双眼,见了二少奶奶在另一边廊子的拐角处,房檐透过冬日的白光恰好交映在了二少奶奶落脚的地儿,望向从光里走出来的人,小六子觉得自己像见了菩萨一样,那样的慈悲,那样的救苦。
"对,就是菩萨,还是活菩萨!",小六子在心里暗暗笃定道。
自从二少奶奶嫁到闵府后,二少爷的病犯得少了,酒也喝得少了,青楼更是没去了,也不像往日那般因为思念小橘子姐姐而变得颓废不堪了。
看着跟前的二少爷面色不好还使着性子,虽然自己劝解不动,但二少爷总该是要听二少奶奶话儿的,他快步跑了过去,带着一丝担忧跟方懿圆诉说道:
"二少爷怕是受了风寒,气色不太好,流了好多的汗,还不肯让我告诉您",说着小六子把外袍递给了方懿圆,又恳切的说:"二少奶奶,您去劝劝二少爷吧,您就是活菩萨,二少爷最听您的话了。"
"谢谢你小六子,肯告诉我这些",方懿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接着说:"你快些去找桃李姐姐煮些姜汤,我先过去看看二少爷。"
二少奶奶温和的声音像是能治愈一切,因为他心里知道,自己得救了,他的二少爷也得救了。
"嗯!"小六子用力点点头后,消失在了廊子尽头。
方懿圆快步走了过去,还是没能赶上那人,只听见"砰"的一声,被隔离在了书房门口。
闵炎凉一进了屋就伏在桌案前抄起了经文,她想以此来促使自己静心凝神,可是屋外的传来的几声拍门叫喊:
"炎凉,你开开门,小六子都告诉我了…",她听后笔法开始乱了起来,连笔字也越来越多了,楷书像是写成了行书。
行抄至《楞严经》:"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这才停了笔。
屋外也没了响动。
她看着纸面上杂乱无章的字迹,叹息道:"口念弥陀心散乱,我抄的算哪门子经",说完身子倾后,瘫靠在了椅背上,呆呆的望着梁顶,随后闭了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屋里出奇的安静下来,闵炎凉的心也平缓了些许。
她一开门,就见方懿圆站在房门口端着姜汤,也不出声。
方懿圆小心打量着她漠然而苍白的脸,忧急的眸子里才带出几分关切,看着她,说:"先把姜汤喝了吧,你在院里站了许久,许是受了寒,身子要紧。"
闵炎凉看着面前的汤碗,不耐烦道:"我不想喝,你回去吧",说完转身进了屋。
门没有关,半掩着,方懿圆也没有走,静静的看着,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了几声难以克制的咳嗽。
最终,她还是进去了。
方懿圆端着汤碗站在她身侧,见她整理着桌案上的书本,这里有很多的书却是她也没读过的,大多都是经书一类的,她看着跟前整理书本的人,想想也该很难读懂吧。
"咳…咳",闵炎凉捂着嘴还是掩饰不了喉咙里的不适,忍不住咳了出来,方懿圆不懂她在想什么,明明是自己受了寒,还掘着性子不肯喝,她斟酌了许久,把汤碗搁到了桌案上,推到了她的视线里,说:"喝完,我就走!"
"砰!"的一声,随着闵炎凉手里的一摞书重重的放下,汤碗里的波纹不断起伏,方懿圆的心也重重的跳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闵炎凉,"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说了不想喝",闵炎凉低着头,暗沉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人能猜透她的心思。
方懿圆心里知晓,她是因为二哥的话不高兴了,可上回,她都能一笑置之,这次又算是怎么回事?她一把按住了闵炎凉将要拿起的书本,迫使与她面对面,双手环过她的脖颈,四目相对,无限柔情道:"我喜欢你之前抱我的样子,可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吗?"
闵炎凉一句话也没说出口,看着面前的方懿圆,她的眼神有着明显的闪躲。
方懿圆看出了她的的犹疑,她想知道那人的真心话,一个凑身向前,在她嘴角轻轻吻了一下,轻轻说道:"二哥的话就是开开玩笑,你没必要离开的。"
闵炎凉轻快的转过了身,把书摞在怀里,然后走到书架旁,一本本整齐码在上面,背着方懿圆,她笑着叹了口气:“呵,这么说来,是我小气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突然走了,弄得表哥有些难堪,他都没跟置气呢,你也没必要跟二哥计较生气嘛。"方懿圆也跟了过去,解释道。
闵炎凉回过头来冷冷盯着她:"我计较什么了?我又干嘛生气?",最后重重的说道:"他难堪,你那么在意干什么?"
方懿圆听后,整个人呆住了,一脸的诧异看着她,清冷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闵炎凉歪过头在她耳根处轻轻说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说完转过身去,继续码着书本,又不时"呵!"的冷笑一声。
闵炎凉笑自己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她放下了手里的书本,又不自觉的盯着手心看了起来,是啊…两个时辰前还拥抱过方懿圆呢,那么的真实、温暖。可江洪洛的到来,就像是一股凉风,吹灭了怀抱里的现实,吹散了手心里的汗渍,留下的只有虚幻跟冰冷。
闵炎凉心里知晓,江洪洛是喜欢方懿圆的,尽管他随时都在不经意的掩饰跟克制。在江洪洛的眼神里,她读懂了一个正常男人看女人的那种爱欲跟神情,而自己,什么也不是。
"呵!"她想着想着又冷笑了一声。
闵炎凉的笑像是一根刺,轻轻刺到了方懿圆的心尖上。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怨愤,冲着跟前的人,一口气像是给出了所有答案,"我不管你有没有计较生气,我只想告诉你…清楚的告诉你,我最想关心、了解的人是你,最在意的人也是你,不是他江洪洛!",话到最后,她掰过了闵炎凉的身子,目光凝视着她,柔和的说:"我的心,你难道一点也不明白吗?炎凉…"
闵炎凉躲开了她的眼睛,幽幽道:"你不用关心我,也不用在意我,我承受不起。"
冰冷的话语,凌迟一片热忱心,剜心的痛骤然浮于脸上。她双手强行捧过闵炎凉的脸,怔怔地看着她,说:"你是我丈夫,我凭什么不在意?我是你妻子,你凭什么受不起?"
"不,我不要…",闵炎凉微微摇了摇头。
方懿圆困惑的看着她,"不要什么?你说,你都说给我听,好不好?"
看着那张冷漠的脸什么也不肯说?方懿圆眼神里透着一丝无奈跟委屈,没多久两行清泪悄然滑落下来,她低着头用袖口飞快抹去。
闵炎凉被质问得往后退了退,靠在了书架上。
不经意间,方懿圆看到了她腰带处挂着的荷包,是因为那个叫沈橘的人吗,她不知道,但或许可以试一试。
"你还给我!"看着方懿圆手里的荷包,闵炎凉显然有些心急了。
侧过身子避开,方懿圆再次低吟起残毁的诗句:"化作春泥更护花",她缓缓转回身来,"既然你那么在意,不知还要守护她多久呢,一年?两年?十年?…",越说越不敢往下想,发红的眸子看着她苦笑道:"那我呢?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又算什么?"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闵炎凉像是被方懿圆一下子从神坛上拉了下来,低着头,不敢看她,幽幽说道:"你也没必要跟一个荷包计较,你跟她不是一回事。"
她一心一意为闵炎凉着想,从来不曾计较过什么,看着闵炎凉的脸色越来越差,她指了指桌案上的碗,说:"你去把姜汤喝了,我就还给你。"
果然,汤碗很快见了底,一滴不剩。
方懿圆也兑现了她的诺言,走过去拉起闵炎凉冰冷的手,把荷包放在了手心,帮她小心翼翼的蜷握住,轻轻说:"你在意的,就是我在意的,我确实没必要计较。"
说完,转了身拿着空碗出了屋子。
看着远去的身影,空空的屋子,闵炎凉软踏踏的落了下去,无力的靠着桌案。
原来方懿圆那么的好!
她看了看手里的荷包,方懿圆没有计较,可自己呢?
是的,闵炎凉开始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