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炎凉出奇的一整日都待在卧房里,白天不再以酒对抗阳光,夜里不再用混沌对抗秩序,压抑的灵魂也不再冲破被酒麻痹的身体,撕裂在半夜三更的大街上。
天快黑的时候,温婉柔美的妻子问年轻的丈夫"晚上想吃点什么?"
闵炎凉不再翻账本,停下来想了半天,才勉强动了动嘴角,说"还是吃面吧。"
加上昨晚那顿,已经是第三顿了,方懿圆赧然笑了笑,心里淌过一丝暖,心想“那人是吃不腻么。”
闵炎凉依旧吃得很快,可是不管再怎么快,吃进去的面,面里已经有了牛肉的味道;喝进去的汤,汤里已经有了酒的味道。似乎比酒更让人迷醉,使她深一口浅一口的,逐渐陷入了掏心窝子的爱意里。
她看了看混沌的面汤,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方懿圆,看着她那湖水一样清澈的眸子,仿若开得一串正好的铃兰,低垂含蓄,美得透彻干净。心生一想:“美人赐我迷魂汤,我毫不犹豫一口闷,此魔咒怎解?”
晚上两人睡下,留了一盏烛火,盖着各自的被子,躺下好一会儿。
"炎凉,你睡下了吗?"方懿圆温软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宁静的夜,好像从她手受伤后,她们已经好些天没有像现在这样睡在一起。
因为那人总是受伤,总是喝酒,总是很多理由的莫名奇妙来逃避自己。
等了好一会儿,闵炎凉才淡淡应了一声"嗯。"
之后,屋里就再没声儿了。
方懿圆暗自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自己先主动开的口。她侧过身去,望着那抹触手可及的背影,轻声问:"炎凉,你能不能转过身来,看看我,我们说会儿话,好吗?"
她的声音很柔软,软到让听进耳朵里的人,没有力气去拒绝。可闵炎凉缩了缩身子却犹豫着,许久没动。
"炎凉,你在听我说话么?"方懿圆柔软的声音再次滑过。
那瘦薄的身影最终妥协似的动了动,转了过来。闵炎凉张开眼,侧卧着身子,把头枕在胳膊肘上,借着微弱的烛光,隔着些距离看着她。
方懿圆也看着她,缓缓开口道:"娘下午的时候来过了,不过…"
"她来干什么?"不等方懿圆把话说完,闵炎凉突然有些激动地抬起头来,抢着说了一句,后又想了想,说:"鸡毛蒜皮的小伤,连娘都知道了,呵,她…是来看笑话的吧。"说完落了回去,淤青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笑里带着几分吃痛。
方懿圆疼惜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了抚闵炎凉嘴角边儿的淤青。她知晓母子俩的关系不大好,极为小心谨慎的说:"娘也是关心你,知道你的性子,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悄然离去。"
"是吗?"闵炎凉难以置信地闭上了眼,不再去想母亲的来由,反倒细细地感受着方懿圆指腹下的每一寸抚摸,就像以前小橘子安抚自己的那样。从嘴角到脸颊,从脸颊到鼻梁,再从鼻梁到紧锁的眉头。只这一回,脸上带着伤。
闵炎凉再张开眼的时候,方懿圆眼里的柔情早就化为了一摊弱水,目光轻怜痛惜地看着她,说:"娘那么关心你,我又何尝不是,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出门在外打发…打发时间,喝喝酒也就罢了,你性子淡,不与我说,我都忍着,没有去怪你,可一见你受伤,我这心里头就一直心慌得很…"突然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说着说着就起了泪意,便抽回手来,抹了抹自己眼角边儿的湿润。
闵炎凉眠思梦想地看着方懿圆说话的模样。眼前人咽住了话,红了脸,低垂的美眸含着泪,那种软惜娇羞一时竟难以形容。看着看着就痴迷了眼,飘飘然如入仙女府洞,迷魂夺魄,不自知其在人间矣。
过了好一会儿,才魂游回来,偏开目光,磕磕绊绊的说道:"对不起,是我不该让你担心,是我…对不起你,还连累你跟我一起受罪。"
她的话乍一听,听不出什么好赖来,若仔细用心一琢磨,却能听出别的一番捉摸不透的意味儿。
方懿圆时常对闵炎凉的话感到糊涂,可还是看着闵炎凉,温和的说:"因为我们是夫妻,就算一起受罪我也甘愿,没有谁对不起谁的,你知道么炎凉,上回见你手受伤时,我吓坏了,可好歹事后,你主动与我说明了原由,但这回,我想明白了,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强求,只是你别老躲着我,好么炎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世上有几个人能拒绝这样似水柔情的可人儿呢?偏偏逃避的人最擅长疏远。
"明白?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闵炎凉偏过头,不再面对她,躺平着身子望着床顶,神情复杂的说道。
"是因为小橘子么?"方懿圆想起她那晚醉酒后的胡话,干脆挑明了说。
有些不明白的事,就像是一根隐形的刺,横亘在两个人中间,以至于谁都触碰不得,你若碰了,它就会扎你一下,时不时提醒你,这个坎若过不去,便是一辈子。所以方懿圆认为这是闵炎凉躲着她的唯一原由。
方懿圆见闵炎凉只是木讷地摆了几下头,接着又说:"我知道的,你喜欢小橘子,很早就知道了,或许拜堂成亲前我就该明白的,只是没想到,你却用情…如此之深。"
当一个女人说到另一个女人名字时,本能的自尊心使她不想让眼前的男人看出自己的柔弱,她极力忍着,尽量不露声色的说完每一句话,话里没有计较、没有嫉妒、没有咄咄逼人。说完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看着闵炎凉,像是在等她的回应。
"嘁…!"一丝奇怪的笑容爬上闵炎凉的嘴角,笑里含着歉意与无能为力,又苦、又涩、又是那么的惨然,她没有说话,同样极力忍着。
一见到闵炎凉这种不明不白的笑,方懿圆总觉着她的笑意里,透着一种…莫名的、词不达意的痛苦。与此同时,她都会变得谨慎、小心起来,生怕触及到那人的敏感处,惹到她不高兴。
可她还是大着胆子,将手悄无声息地探进了闵炎凉的被子里,找到她的手,轻轻握在手心,带着些卑微、恳求的语气,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也不强求你,我只要你…别老躲着我,好么炎凉?"
指间的触碰,使得闵炎凉手心里突然多了一重温度。她转过身,静默地看着方懿圆,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像轻云一样,可是,又很快被揉碎在惆怅里。烛光下,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迷离,慢慢地,她收回了脸上的笑,又慢慢地,想要发疯、想要痛哭、想要大笑、想要摆明身份的宣泄崩溃一场,可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就算有再多的情绪想发泄出来,也没用了。
"睡吧,懿儿。"她压抑着内心的一团糟,尽可能平静地说道。
说完就要挪开手,不料却被方懿圆牢牢抓紧,舍不得松手。她的手指凉凉的,声音亦然。
如果两个人掉进同一个因果里,慢慢习惯之后,还回得去以前那个错综复杂的世界吗?
是时间与空间的相遇,是无以名之的因果,是此刻手中明明可以感受到的"爱"与"不舍",像方懿圆的呼吸和心跳,像闵炎凉书房里放着的一本,一千五百年前的手抄佛经。
"炎凉,你知道‘十亿劫生死’吗?"方懿圆见她没有直面回答自己的问题,知道强求也没用,也不急着处理自己落空后难堪的情绪,忽的松了手,挪过身子,与她靠近了些,看着她,仍旧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闵炎凉转身闭上了眼,躺平着身子,在黑暗里回应她。
原来,方懿圆趁闵炎凉不在书房的时候,悄悄拿了几本佛经在闲暇之时拜读,发现里面竟有一本古老的手抄佛经,上面抄录着年深岁久的文字——‘十亿劫生死。’
上回那人跟她讲阿难的故事,这回方懿圆也想跟她讲讲。
她说:"有时候挺佩服阒暗洞窟里修行的僧人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与信仰,能写下这样深刻的句子。"
话音刚落,闵炎凉就闭目开口道:"是啊~我也曾尝试抄写,尝试去做一个一千五百年前的信仰者,用柔软的毛笔在纸张上,留下一笔一画顿挫撇捺的线条,可惜…兜兜转转还是没能脱离‘欲望’的苦海。"
方懿圆听着不禁一笑,挪了挪身子又靠近了些,凑道闵炎凉耳边,轻声道:"你都成婚了,还脱离什么苦海,难不成…还真想当和尚?"说完有些娇羞地倚在了闵炎凉的肩上,笑意里还染了红。
觉察到了身体的异样,闵炎凉不动声色地扯回到正题。她闭着眼,问:"‘十亿劫生死’,‘生死劫十亿’,你相信这肉身,真的有’十亿劫来’的生死分量吗?"
"世间的生命轮回里,我们鼻腔里发出的每一次的呼吸是‘十亿劫来’,我们眼睛里看到的每一日的日升月恒是‘十亿劫来’,我们由心的感受到的每个季节里的花开花落是‘十亿劫来’…十亿劫中,我们或许都在等候着另一个生命的生死流转。"
说着这些美好的话语,方懿圆笑了笑,接着说:"我们的‘欲望’是‘十亿劫来’,我们的‘爱’,也是‘十亿劫来’。"
"爱?"闵炎凉突然张开眼,转头看着她问。
方懿圆目视她道:"爱,是你满怀深情又无情挥手打翻的枣泥酥,是你醉酒后一时悸动又情不自禁的缠绵,是你…"
"唔~"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足以让闵炎凉酥到骨头里。此刻,闵炎凉将在方懿圆面前,彻底碎裂打破自己,一股脑猛的吻了上去。
不一会儿,方懿圆感觉到那人在摸索着自己的衣带子,想要抓住她的胳膊推开来。可论力气和身材,方懿圆都要比闵炎凉小些。无论胳膊上怎么挣扎,也止不住身上的人作乱。
方懿圆耐不住狠狠地拍了她一把,得空用力撑着她的双肩,抗拒道:"不可以!"
一语警醒后,闵炎凉松开手,颓唐地平躺了回去,望着床顶眼不回睛,胸喘肤汗。
或许是一时冲动;或许是心有余悸。好像两者都有。
方懿圆得以缓了缓气,却见那人有些不对劲,忙起身用袖口替她擦去汗渍,唤了两声"炎凉,炎凉?",久久不见答应,以为是自己的不愿意,惹她不高兴了,于是凑到她耳边,满脸通红地释意道:"傻子,我这几日…身子不舒服。"
闵炎凉僵眼一眨,视线不自觉地转移到方懿圆脸上,怔怔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红了眼眶,单手一起,轻轻将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又抚了抚她娇红的唇,抬身凑到她耳边,"怎么办?真是…中了你的迷魂汤。"
说完倒头躺了下去,一时热泪盈眶。
短暂的肉身,爱与欲望,通过‘十亿劫来’才构成千年的轮回,所以值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