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少日子,就入了年了。
依着往年规矩,老爷不在时,便由府里的二太太梁秋禾当家做主,操持着迎新辞岁的开年大局。
临了年饭当天,在给府里府外的各路伙计分了红利、打了赏钱后,考虑到大太太温计嫆和老夫人间的婆媳关系,梁秋禾一面早早地派人到老宅迎接老夫人,一面又亲自出面到西苑相邀了大太太,见好说歹说了通终是答应了,这才心盼着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回了正院。
到了晌午,开席前,瞧着大家伙儿都纷纷落了座,却独独不见闵炎凉的身影,梁秋禾看了一眼端坐在旁手持念珠的大太太,温笑着问着刚入席的方懿圆:“懿儿,炎凉她人呢?大过年的怎么没和你一块儿来?”
越是到了年底,需要盘点的货账自然也就越多,方懿圆近来把着算盘盯着账本的日子久了,对闵炎凉的看护自也没那么紧了,心想了会儿后,转头焦额地问着知言:“知言,姑爷人呢?不是提前给她打过招呼了么?”账是死的,人是活的。她眼下只觉看人比她看账都累,一年入一岁,吃饭还没个正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听说…”知言低声回道:“在书房烧账本呢。烧完了觉得不够,又翻箱倒柜的找些个书来烧,恐是忘了吧。”
“没规矩的东西!”温计嫆听后,就知道她见天的犯毛病了,一敛手里的念珠,起身道:“吴嫂,随我看看去。看看她今儿个到底什么书非得现在烧。烧不着了,是不是这一桌子的人都得候着她…”
“慢着。”这时,坐在上首的老夫人也敛了手里的念珠发话道:“你儿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嘛。自打从你肚里出来,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的,长大了吃个饭能有个正点吗?若要论规矩,你先前瞒着我将她送出城入寺清修的时候,有拿我当长辈,问过我这老太婆了吗?再说,她就烧些个书,你若不让她一尽兴地烧个痛快,那性子一起来,她还不把自个儿给点喽…”
“是是是,当初成亲跨火盆时,也没见她这般尽兴痛快过,连年饭都忘来吃了…”梁秋禾一边顺着老夫人的心意附和着,一边好意的同温计嫆对了下眼,要她少说两句。
“老夫人——”可见着隔代亲的老夫人一向在自己面前护犊子的紧,温计嫆就不乐意道:“您也是有儿子的人。当年您是怎么纵着您儿子所犯的错,如今时隔多年,我认命了,也管不了了。可眼下炎凉犯了错、坏了规矩,她是我‘儿子’,我这个当娘的若一再地纵着她做事没个顾忌、分寸…”说着紧了紧手里的念珠,“只怕她早晚有一天得学了她老子,入了歧途!”
“荒唐!”此话一出,老夫人当即拍了珠子,拉了脸。这时席上坐着的每个人不管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低着头看着桌上的美酒佳肴不敢发一言,气氛也瞬间凝结到了极点。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刻的方翰正了无事事地捏着筷子小心瞧着自己妹妹一副外来媳妇两头为难的样子,真庆幸江洪洛这个上门女婿受邀去了张府没能亲眼目睹这一幕。又瞥了瞥桌对头的清儿,好久不见她,眼下一见,倒觉着她比自己初来乍到时恬雅文静了许多,只是脸色瞧着稍差了些,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矮巴溜丢地向她抛去一个眼神,像是在说:“嘿,风月楼那晚,原来被妹夫跟着进了厢房的人是你啊。啧,这女扮男装的去了一趟见了世面后,一回来,倒更有女人味儿了哈。”
而此刻的清儿正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握着面前的酒杯,讷讷地回想起那夜酒后的歧途,她既怕她二哥来,又怕她二哥不来。
而梁秋禾瞧着方翰的一举一动,以为他是对清儿动了什么心思。比起那个死缠烂打的张敬生,她倒更中意眼前这个既机灵又讨喜的相府二公子,于是心头萦萦一笑后,边化解着尴尬边招呼着大家:“来,咱们大家伙儿的先动筷吧。炎凉打小就那性子,手头上的事没个完,她便不痛快。她不痛快了,咱们大家伙儿的还不能吃个痛快了?”梁秋禾说笑着,转头又对温计嫆深意道:“妹妹,你也坐下一块儿用用吧。炎凉都那么大的人了,就由着她去吧。媳妇儿在这儿,还谅她不敢来?”
“姐姐…”面对着这个从自己进闵家大门开始,就一直胸襟开阔,心怀善念,甘愿伏低做小肯让出大房名分的二太太,温计嫆素来对她恪礼有加,敬重地道:“姐姐,你知道的,炎凉她打小就不同与她大哥安分、沉稳。若不是我长久以来拘着她、束着她,她便不知道哪天哪回就给我上房揭瓦地捅出个篓子来…”
“就是捅破了天,也有闵家为她兜着。”老夫人见她为着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紧抓着不放,这个饭到底还能不能好好儿吃了?嘴上不禁奚落道:“哟,怎么?这会子倒关心起你儿子来了。什么拘着、束着的,我看她哪回不是被你逮着关起来打骂着少了的。”越说越见大家伙儿的不敢动筷,继而叹息一声,小事化了道:“行了,我知你心仍有怨念,还是横竖过不去的不愿和我这个老太婆一个桌上吃饭。你要去,我不拦着。自便罢。”一转脸,又招呼着方翰:“难为这位小舅哥的看笑话了,今儿这顿饭啊,你可要乐乐呵呵的全吃回来。”
方翰一脸客套的假笑。
“娘,还是我去吧。”不忍这好好的一顿饭就这样一拍两散,方懿圆随即起了身道:“都赖我一时疏忽,出了门竟忘记唤炎凉了。这错儿在我,我这就去请她过来。”又温柔贤淑地搀了温计嫆入座,说了些下台面的话,这才出去了。
书房里,闵炎凉按照信中老爷的意思,烧了好些的账本后,又兀自琢磨了会儿那日从方懿圆嘴里说出来的那句“长大了再说!”是几个意思?
可琢磨来琢磨去的,她总觉着自己这心思是越来越一发不可收拾的肮脏不堪了,便想着把之前偷买回来的那画本给一并烧了,省的心痒,眼也跟着痒。
可谁承想,浴房里压根就没有。便又只好纳闷着回了书房找找…找着找着,不知怎的就探着半个身子找到了罗汉榻下。
方懿圆到时,就见她臀朝天、头朝里,趴在地上跟个贼似的,也不知什么宝贝能藏在那底下?悠然负手到身后紧了紧,很是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道:“找什么呢?”
“春意图呀!”闵炎凉话刚一顺出口便是一愣,只听得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靠近道:“噢…原来它叫春意图呀——”
方懿圆就知道她自打那日后,夜里是愈发的不安分了。不是趁着熟睡老往自己这头靠,就是手欠地搂了自己。方才一听说她要找什么书,心里略略一想,便已猜的七七八八,于是一从大厅出来,便回了正房拿了知言那还未来得及烧的画本。
“懿,懿儿…”闵炎凉尴尬地站起身,看着方懿圆正对着手上摊着的画本封皮端详着,不禁红着脸,冒着汗,支吾道:“我,我…”
“哼,做贼心虚。”方懿圆一指头戳她脑袋,随即走向火盆,抬手便是一丢,再拍拍手坐到圈椅上,看着埋头走来的闵炎凉,说不出是气是嗔地道:“就为这挠人心的玩意儿,年饭也记不得来吃了?知不知道你没来,娘和奶奶的差点就没像这火盆一样烧起来?”
“那,那你和江洪洛在一起时…”闵炎凉低声说着,时不时地向火盆里的画本投去几分别样的目光道:“有这么烧起来过吗?”
“你说什么?”方懿圆端起茶碗正想喝上一口,就听她嘀嘀咕咕地说着。
“没什么,我正想说那茶…”闵炎凉话未完,便被方懿圆“噗”地喷了一满脸,“好啊,闵炎凉,我平时不让你喝酒,你倒把酒当茶喝了!”方懿圆撴下茶碗,边用手帕拭着嘴,边瞪着她。
“茶喝多了,尿多嘛!”闵炎凉抹了把脸,闷闷地道:“你老让我大白天喝茶疏气解郁的,夜里还要记得按时起夜,是哪哪儿也睡不好。我,我就喝点儿酒水醒醒茶嘛…”
“那这几杯马尿灌下去,就不尿多了?”看着茶碗里盛着的黄酒,方懿圆从来只听说过喝茶醒酒,喝酒醒茶…这是什么鬼道理?又鬼畜地瞧了瞧闵炎凉,良久,才不计较地招呼了她过来,边捏着手帕为她擦着脸边道:“什么茶喝多了尿多的,那你在这儿烧了大半天的书玩儿足了火,就不怕夜里再水漫金山…发大水?”
一听她老拿这事儿来说教自己,闵炎凉就变得异常敏感认真起来,道:“你是觉得我比不上江洪洛是吗?”
“瞎说什么呢。”听出她的异样,方懿圆微微顿了顿手后,继续为她擦着,无畏道:“我看啊,你哪儿是喝多了茶尿多,明明喝多了酒…话多!多大点儿人啊,平白无故的,老和表哥较什么劲?”
“那就是比不上了!”听她这么说,闵炎凉沉着的脸又垮下去几分,随即拨开方懿圆的手,起身两手一分,分别把着她圈椅两侧的扶手箍了她道:“我知道我比不上江洪洛,也配不上你。可你别老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儿看!多大点儿人?呵呵,我告诉你,我早断了奶了!”说着死死的,居高临下地瞪着方懿圆。
这时,猎猎寒风破门而入,将火盆里还未燃尽的画本吹起一页又一页的春景来。闵炎凉偏着头看着火盆,很快又扭回头来看了看方懿圆,正咽喉欲言时…
“啪!”方懿圆抬手便冲着她那张酒气扑鼻的脸一巴掌招呼了上去道:“不许上头!”又见闵炎凉捂脸看了过来,“看什么看?!没长大前,想也不许想!”一得了空,便推开了她。
“我没想!”闵炎凉忙快步到火盆,从里烫手地捞起一小片残损的账页来,小心抚去灰烬后,呢喃着:“彪三爷…”啪的一拍脑门儿,自己早就对这人低买高卖,空手套白狼的手段注意很久了,爹是干嘛呢?干嘛非得让自己烧这些账?烧了这些账,那些亏空的银子又跟谁要去?彪三爷…何方人也?
她正蹲在那儿想着时,方懿圆还以为她意犹未尽地想再翻两翻,便悄悄靠了上去,想看个真切。
“懿儿,你近来看的账多,又深得二娘真传,这个彪三爷你…”闵炎凉说着忽的一起身,却不知什么时候方懿圆站在了自己身后,刚和她打了个照面,便趔趄的、实打实地将她扑了个满地。
“懿儿,我,我…”一倒地,闵炎凉赶紧从方懿圆柔软香酥的胸前爬了起来,不停地摩挲着后颈窝子,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好个登徒子,这才是意犹未尽呢!方懿圆赧然地坐起身,赶紧槌了她一把,打断道:“说了不许想,还想?!”
“我没…没想。”不比方才的理直气壮,闵炎凉这回明显没什么底气。
“还不老实!”方懿圆当即看穿了她,“没想没想,没想刚才怎么白眉赤眼,直不楞登地盯着我?我脸上是招了你的春啊,还是中了你的意啊?春意图?一天到晚真不知道你脑袋里都想了些什么?”
方懿圆不说还好,一说,闵炎凉倒重新打量了她一番,随后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倾身压上道:“两万七千九百五十二两九钱三分四厘,曹家的。另一个,一百五十五万两整,哪家的?不知道,只是见着上头署名彪三爷。”
“彪三爷?”闵炎凉说着突然灵光一现地抽了身,盘腿一坐,问着:“懿儿,以你的才干和能力,账务上的活儿自是不逊于我,不知你近来打理各处账务时,对这个彪三爷的可有印象?”
听她一口气复述着自己那日不过是随手拿了本账在她眼跟前更是随意指着的两处账目,原来她竟都记得!方懿圆顿感震惊。可见老爷在信中说她打小记性好,确不是徒有虚名。脑袋里想的,还是有些货的。
方懿圆慢慢坐起身,思忖道:“彪三爷这三个字,我也只在二娘拿来的死账里见到过一回,如你所说,这三年来,他凭空的在咱们家公账上走了一百五十五万两外,其余的…”方懿圆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
其实,早在他们成婚前夕,也就是在怡香院里被下药的那晚,便是这个彪三爷干的。方懿圆不仅有印象,而且印象极深,她主要考虑到这个人多多少少的还跟江洪洛和祁王的有些干系,未免多事之秋,仍是说了一半,藏了一半。
“对于此人,以前我想问爹来着,可他不让我问,说是时候到了自然会告诉我。”闵炎凉说着起了身,掸了掸衣裳,向方懿圆伸出了手道:“我饿了,咱们一块儿去吃饭吧。”
“啊——”岂料方懿圆顺手一拉,便将闵炎凉拉了下来,两手圈了她的脖道:“闵炎凉,有些秘密,我不问,时候到了,你也会自然而然告诉我的对吧?”
“我…”闵炎凉正迟疑时,又一个未料的被方懿圆满满当当地封了唇。
“新年礼物。”离了唇后,方懿圆指尖在她薄唇上点了点,心情见好地道:“算是奖励你这些天,有记得按时起夜,长大了一点点…”
“懿儿。”她这老突如其来的亲热,闵炎凉还是不由被她的一颦一笑渐渐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