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闵炎凉这边,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江洪洛走后,还不到一半儿的光景,加上阿秀又倾其家里所有好吃好喝的供养着,闵炎凉很快便恢复得七七八八。
眼望窗外,看着院中乍被吹皱起的一片漫漫黄沙,闵炎凉从炕上下来,驱着一攧一攧还有些拧巴不便的腿到大堂口,边揉眼分辨着远方那来时却又无心而来的路,边又倚门不住相思难禁起来:“阿秀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家里人还好吗?王管事他们有被妥善抚置吗?自己又什么时候能够回去?老待在这的,先不说自己以男子之身和阿秀孤男寡女的同住一个屋檐下有损人家名声,就是白吃白喝了人家这么久,却什么忙都不上……唉——”
想到这,闵炎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忿忿一脚蹬了门槛上,自怨了句“真是个废物!”
“怎么,废物又想家了?”这时,阿秀一目了然地端了碗当地特有、刚熬得的奶茶过来,递了闵炎凉后,看她喝了这么些天还是大口大口喜欢喝的不腻的样子,好笑地同她手语道:“喝了这么久,这嘴壮的,是骡子是马的奶能喝出来吗?”
“嗝——”闵炎凉打了个嗝,停了停,随即小吸溜了口后咂了下嘴道:“羊的?”见阿秀摇头,又咂了咂,“牛的?”阿秀又摇头。
一通下来,见她没一个准,阿秀只好手上告诉,是骆驼的。又笑她打小生下来除了娘的认不错,别的再爱喝也是个没滋味。自己就不一样了,打小没有娘,也只能靠喝上点儿这些幻想着娘的味道,果腹而已……
听她这么说,一想到自己此行出来的目的,以及临行前桃李还劝慰过自己的话:“此番出去历练历练也好,正好把那事给戒了,哪有人成天缠着娘好那一口长不大的。”闵炎凉当即黯了脸。
是的,闵炎凉一直以来就有个毛病,一个方懿圆至今都未搞懂的毛病——那便是一犯奶瘾了就要隔三差五的夹缠着母亲闹奶吃。没奶,光闻也行。小时候得不到的,长大了说什么都要过过瘾。
过瘾上头。有了一回,就想二回,母亲温计嫆虽常嘴上恨男怨女,可实则怨天尤人也无用。相反,见孩子被自己一手造弄成这样,又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最后恻隐之心压倒,于是“母子”俩关起门来舐犊情深。
门外表面不和,门里实则亲密无间,以至“母子”俩的关系趋渐微妙,说不清,道不明。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吴嫂,老爷,小六子,桃李四人渐渐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为了各自的利益,他们都彼此心照不宣,睁只眼闭只眼,闭口不谈。
无人所谈,自也无人敢对方懿圆谈。
趁着这个空挡儿,除了看山、看水、看世态炎凉外,闵炎凉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戒掉这个。这也是为什么她那天夜里站在廊檐下影影看着方懿圆时暗下决心要为她做点什么。
恍然!看着手里的碗,闵炎凉顿觉自己折腾来折腾去的,原不过是原地打旋儿。在方懿圆面前,她到底还是个令人耻笑的、抬不起头来的、还没断奶的小孩儿,呵,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这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闵炎凉不浪费地喝尽最后一口后当下把碗还了阿秀,并道:“我现在伤好差不多了,以后别再好吃好喝的给我弄了。再这么下去……”说着又把这些天好养的秋膘露了阿秀看,”我,我是真快被你养成了个废物都!”
“呵呵。”阿秀只是笑笑,转身放了碗,便一拉闵炎凉要走。
“诶,做什么?”闵炎凉半缩的不解。
“当然是须得着你这个废物的地方。”阿秀手语完,拉着便去了。
到了闵炎凉屋,阿秀先是一拍闵炎凉肩头坐了炕上,自己一个形影儿转出去后,须臾,又不知从哪拎了一个小而精的篾篮过来。
“做,做什么?”看着阿秀手上轻细的从篮子里拿出些女孩子的针啊线啊绢儿啊的针黹私计摊送眼前,又眼色使然,像是要自己帮忙。可、可不对呀,自己是女子不假,可真要会这些,那她还扮男人做什么?再说,自己从小到大碰未曾碰,就是上一回触针时,还是针扎了自己后脖子上呢,还好有懿儿及时发现取下了。现在要她花拳绣腿,这腿自是用不上了,再看看手,歘一下,闵炎凉猛然抬手,告道:“阿、阿秀,实不相瞒……我,我这手也废的。你看,上面还好大个疤呢。恕我爱莫能助。”就要起身避开。
“哎呀!”阿秀赶紧稳住她,手里的东西也全不顾了,直往炕上一丢,手语着:“我哪是要你拿一针一线!不过是见你非富即贵的,识文断字自比我们乡下人多,讨要你两句书里的好话儿,给这绢儿上再增颜色罢了。你就那么不入眼,不情愿,看也不看的,连屁个字也蹦不出来吗?”
闵炎凉这才拿起炕上的绢儿细细看了一回,可转眼却又被阿秀夺了去。
“‘好马配好鞍,好花配好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两句,我常听我阿爹提起。”阿秀亦是落落的一屁股坐了炕上,冲闵炎凉手语道:“我总觉着这两句没一句好话,你好好想想,不想当个废物,就别低负了这两句。”说完又重拾针线,边未完的刺绣着,边等着闵炎凉的后话。
“那还不简单。”纸笔现成,闵炎凉可谓手到擒来,可真要下笔写什么时,近距离下,乍看得阿秀一针一线间,未施粉黛,也无簪戴,露了小臂,雪白好看。闵炎凉心纯,想的是,这烈日之下,黄土之上,能出落这样一个肌骨莹润反季的女子,只怕那两驼峰大的奶都不够喝吧?认识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阿秀真挺漂亮。娇惜婉婉,才能臻彩,几分灵动似沈橘,几分闲雅又似方懿圆……啧,好好的一朵花,她阿爹怎么就是要她跟马鸡狗的匹呢?
“啊——!”闵炎凉一时思游得久了,惹得阿秀见了手上的针调头便在她手背上一刺,手语了句:“好个没皮没臊的披着羊皮的狼!”一下又活计全抛,起身绯红着脸心跳惶惶地出去了。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闵炎凉正又不解时,碰巧敦克来了。
一见阿秀从闵炎凉屋里出来见面就抱自己撒了泪,敦克不由分说,轻分开阿秀后,就直奔闵炎凉屋去了。
他刚一进去,先是拿眼恨瞪了闵炎凉一眼,见闵炎凉瘸着个腿还想去追,一伸手,拦住了她,又扭头打量了下炕角下他曾亲自送来的虎子,见上面蒙尘,不似用过,踢一脚,空空的,于是猛一把拽揪起闵炎凉作势便要打,“说!你把阿秀怎么了?专给你的东西你怎么不用?你是不是早对阿秀心存非分欺负过她了?唔——!”
见又是这出,闵炎凉无奈,一时解释不清的只胡道:“我也想知道她怎么了?快拿开你的脏手,你的东西,我用不惯,更尿不出来!”就挣拽着要出去。
“尿不出来?哼——”敦克只觉自己听得更牙痒可笑了,扬起的拳头也更紧了三分,“有阿秀陪着你,你那玩意儿当着女人的面儿就有反应了是吧?”
唉,这刚骂完披着羊皮的狼,这又是什么虎狼之词?就在敦克下手、闵炎凉闭眼之际,在屋外作背身之听的阿秀实听不下去的忙进了去,一拽敦克胳膊下来,手语道:“敦克,她没有欺负我。是我刚找她为我新纳的绢儿上讨两个字入画时,一不小心扎手上了。”
“哦,是吗?”阿秀的绣技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敦克不信,倒看得闵炎凉手背红了一道,于是一指道:“扎他手上,你哭什么?”又看了看二人,想着他们这些天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哐!”一脚踹翻了边上的虎子,“呵,原来,是心疼了。”就倍感自取其辱的转身要出去。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知道他对阿秀有情。见阿秀尴尬,闵炎凉急辩了句:“我和阿秀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个傻大块儿!”
“臭瘸子你骂谁呢?!”顿时激得敦克一回身便又拽揪起了她,劈头盖脸要打。
这时,阿秀插了二人中间,睃了一眼闵炎凉后,同敦克手语道:“敦克,你若真想娶我,就跟我来。”便自顾自出去了。
见一个为一个出去后,闵炎凉摇摇头,回身执笔于纸上,看着手背上的那道残红,倏忽着笔尖入了纸。正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她把阿秀当妹妹看的。
又过了几日。一连三月无雨的蹉跎村竟老天开眼地下起一场倾盆大雨来。雨越大,村民们越欢。万物生机,就指这一倾的丰沛。隔日,眼见阿秀心情大好的外出放了牛羊回来,肩扛锄头,手拎水囊,作势要去地里翻新,好些天都没敢和阿秀说上一句话的闵炎凉忙也见好的挺身恢复如初的凑了上去,央着阿秀自己也要去帮忙……
“对!阿秀,不能便宜了这小子,让他去吧。”这时,得了那天阿秀亲许的敦克自也雨过天晴的过了来,紧随其后的还有一帮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的半大的孩子,“难道就兴你和彪叔无条件的帮我们,还不兴我们这些得了便宜的卖个乖啊?”就近前去揽了阿秀肩上的锄头,边又将她手里的水囊直往闵炎凉怀里一拍,“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风鸟啁啾,四野荡荡。顶着雨后一夜还不算太烈的日头,初耕田地的闵炎凉尽管有样学样的还挺卖力,可是很快,她便手上生泡,脚下趔趄,腰也跟着直不起来……
“呦,大户人家的少爷这回算是两眼开光见世面了吧?”另一头不被敦克应允下地的阿秀见了,还是下地过来扶了她,手上顽味地道。
见敦克扭脸过来意外的没说什么,闵炎凉也无话,只是虚力地受阿秀扶着,边往岸边走。
“诶,你老踩我脚做什么?”走到一半,阿秀拍了她把,手上道。
“对,对不起。”闵炎凉亦步亦趋着,“腿……还没好完,有些不听使唤。”
“那你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央我带你出来干什么?丢人现眼吗?还是帮倒忙?”俩人就近到了一沙地上,阿秀先是让她平直坐着给她按了按腰,舒了舒腿,最后又看了看手上被磨得一个个凸起的水泡。
“呐,给你这个。”忽然,手上多出张纸条来,闵炎凉道:“这些天,你一直不理我,我也没好给。见好给了,刚那会儿不敦克来了嘛,我怕他又误会,现在正好。”
阿秀看着怔了会儿,有些感动,亦有些别扭,这让人瞧见了,不让人误会才怪,忙手语道:“瞧你一头汗的,原来脑子里竟算计着这些。”一瞥敦克那头后,还是接了,又手上道:“我给你拿水去。”
她走后,闵炎凉一抱头仰躺在了沙地上,闭眼置身事外地闲绪着,忽听得头上哗喇喇一阵水声响,闵炎凉懒怠动弹地呢喃了句:“阿秀,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啊?”
“小子,你现在在家里已经是个死人了都,不如就在舅舅这儿安身立命,顺便把阿秀给娶了吧。兴许还有你用处。”只见温应彪俯身着正虎视眈眈地看着闵炎凉,一手打住着身前的阿秀,一手拿着酒囊在闵炎凉头上晃了晃,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