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京港分校临海，上课就能看海。
季少虞坐在窗边，支着脸，望着海面发呆。
衣袖卷起，露出小节手臂，白得就要融进浪花里。
他的手机响个不停。
坐他边上的程浪，同样被吸引了注意力，打趣道：“你跟凌一养那些猫要生啦？”
程浪知道最近季少虞跟凌一联系得紧，聊天记录里全是小猫，宠物毛发过敏的季少虞对「电子撸猫」乐此不疲。
“生啥呢，江大的流浪猫全被他弄去绝育了。”季少虞懒洋洋地眨了下眼。
程浪应了声，又开了局游戏。
“是我家里，下礼拜舅妈生日，让我回家吃饭。”季少虞说。
这事儿烦了他好几天。早在搬家后，季斌淙就带着陈薇找过他。
季少虞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手被陈薇拽着。她少见地没化妆，蓬着头发，眼下乌青，佝偻着腰哭诉。
落地窗映着两人一高一低的影子，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大恶人。
季少虞知道自己耳根子软，对她的假惺惺地忏悔也早有准备，可还是陷入迟疑。
二十年，她在这个家庭里，抚育一个与她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是不是我对她太严苛？那些所作所为是不是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现在我已经搬了出来，她以后也不会再伤害我，是不是应该原谅她？
那天的谈话被邓东的电话打断。
季少虞收拢思绪，什么都没说，没提原谅，也没有指责控诉。不了了之。
而现在，季斌淙大概觉得这事儿翻了篇，接着陈薇生日，试探起让他回家的口风。
季少虞心里乱，想找个人说。可偏偏现在坐他旁边的是程浪。
程浪大拇指急匆匆扒拉着屏幕，头朝他偏了偏，眼睛却没离开游戏，说：“啊，回家过呗，吃顿饭的事儿！”
季少虞这才发觉自己在对牛弹琴。
“走了，下课了。”季少虞抓起挎包，单手撑着桌面，翻了出去。
程浪急匆匆结束游戏：“等等我，腿麻了！”
追上人，他搭着季少虞肩膀，一瘸一拐往外走。
“小鱼，其实今晚吃饭的，不只是我俩，我还叫了人……”
程浪今天来找他，除了一起去训练，就是为了晚上的事儿。
季少虞点点头，表示没意见。
走到绿茵场，阳光变得刺眼起来。季少虞将棒球帽随意扣在头上。
身旁的程浪还在絮叨着，他没听进去，掏出手机回起了消息。
【凌一：下课了吗？】
【季少虞：下了，等会儿有训练】
【凌一：我们刚结束，教练在念叨你。】
季少虞来了兴趣，开始追问。
消息刚发出去，凌一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小鱼，今晚我约了小螃蟹……”
“喂？”
程浪兴致冲冲说到一半，季少虞却忽然接起电话，加快脚步。
他看着空出来的手臂，愣了几秒，冲着背影喊：“腿麻，腿！”
季少虞没回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往更衣室走去。
更衣室里，季少虞到得早，就他一个。夹着手机，将包塞进柜子里。
“凌一你是不是还不服？怎么常教练夸我两句，你就这么记这么清楚呢？”
听筒传来凌一低笑，道：“上次比赛踢得我心服口服，只是太久没和你踢球……”
“屁！”季少虞打断，“都是借口！你是不是没将我作为你的对手研究过？”
对面沉默几秒。
“的确没有。”凌一说。
闻言，球衣换到一半的季少虞，连忙挣脱出个脑袋，不服大吼道：“这就是轻敌！别以为当初赢了我，就能一直赢。”
凌一又笑了起来。好像跟他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很爱笑。
很快，季少虞便说起了最近困扰他的事。
凌一听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他：“无论你现在如何纠结，最后还是会去给你舅妈过生日，不是吗？”
这句话说到了季少虞心里，慢慢嗯了声。
“所以，我的建议是，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都不要让它影响到你。不会有人因你的选择而怪你，毕竟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聚会，不是从佛罗里达到波多黎封锁古巴海域后，决定是否要发起进攻的美军航空母舰舰队。”
季少虞一下子笑出来，比起古巴导弹危机，自己家这一亩三分地的琐事，的确犯不上纠结。
“小鱼。”
“嗯？”
“只是很小的事情，不要担心犯错，你不会因为犯错伤害到任何人。”
凌一的声音沉稳，却像尖锐的刃，划破他的重重担忧，直至深处。
凌一比他以为的，还要了解他。
善良的小鱼。可善良的代价是犹豫不决，害怕决定会伤害到他人，犹豫的过程痛苦煎熬，结果也往往会选择满足他人，委屈自己。
季少虞握着手机站在衣柜旁，柜身贴着镜子，上面印出惊讶、微微张嘴的他。
“我，我知道了，是有点担心自己不去，就会让他们不开心……”
他嘴里的谢谢还没说出口，凌一接下来的话，令他发愣，半天说不话。
“很多人都爱你。”凌一说，“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爱你。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回过神来，季少虞声音有些打结道：“什么爱...不爱的，你一大男人说话怎么这么肉麻！”
“我不是说我。”凌一匆忙打断，语速极快
“哈？”
“……没什么。”
电话两端的空气都凝固几秒。
季少虞没把这点疑惑放在心上，听着凌一生硬转变话题，说起最近江城大风肆掠的天气。
二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等会儿，我穿个球鞋。”
季少虞在长凳坐下，手机放在一旁，整理起鞋带。
刚弄好，不等他拿起手机，程浪就破门而入，在他身旁坐下。
“小鱼，我刚没说完，今晚的事儿，很重要！”
程浪抬起头，眼神飘忽，脸颊泛红，揉揉鼻子，磕磕绊绊道：“那个，今晚是我约了小螃蟹……”
四肢发达、五大三粗的男人害起羞，看得季少虞忍不住笑：“哎呀呀，还真是小螃蟹，把我们后卫的心夹得死死的哦~”
程浪急忙捂起脸，大喊起来，耳朵更红了。
“重点是！”程浪调整好表情，握住他肩膀，“小螃蟹是因为她朋友想来，所以才同意的，她朋友就是艺术系长头发，爱穿白裙子那个姑娘，叫伊然，你有印象吗？”
季少虞刚纳闷，怎么问起他来，等不及的程浪便开始解释。
“刚开学那阵，伊然就送过你她画的画，这次她也是冲你来的！”程浪声音愈发大，“所以，今晚拜托你帮帮我的忙，别把人姑娘太早气走，不然小螃蟹也要走的！”
“气走？”季少虞抬起手，“等会儿，我怎么没懂你的意思？”
“啧，伊然当初在球场旁边，画了你俩小时，把画送给你的时候，你跟人家说了什么！”
季少虞回想——
“Hi，我可以叫你少虞吗？这是我刚刚画的你训练的样子，希望你能收下。”
“哟，真好看！谢谢，多少钱啊？”
“……”
季少虞双手一拍，惊讶道：“我想起来了，就卖我画那个！”
程浪恨铁不成钢。
“人家是送你的送你的！她喜欢你看不出来啊？”
季少虞“啊”了声，呆呆看着他。
“而且自从依依那事儿，你一直都不开心……”
说着，程浪小心看着季少虞的表情，笨拙劝道：“这个伊伊，也是依依，你转移转移注意力，别再惦记那姑娘了。”
季少虞一时不知该从哪儿反驳。
突然，程浪又捧起他的脸，郑重其事道：“再再者！我追小螃蟹这么久，好不容易约出来，你就当帮帮哥！”
季少虞脸被捏变形，眨眨眼回：“知道了”
程浪不放心地再三叮嘱，直到教练进更衣室叫集合，才忙不迭地跑去换衣服。
季少虞捏了捏被揉红的耳朵，不经意一瞥，才发现躺在身旁的手机还显示着通话中。
“凌一？”
季少虞不清楚凌一还在不在，喊了声，见人没有立马回答，刚准备挂电话——
“你们晚上要去哪儿？”凌一问。
季少虞被吓了跳：“怎么偷听人说话呢？”
“光明正大。”凌一又问了一遍，“你们晚上要去哪儿？”
季少虞没多想，老实答道：“程浪约小螃蟹吃饭，喊我一起去呢。”
“你们四个人，double date？”
凌一问得莫名其妙。
这让季少虞想起在高中，每当有女生给他送水、送毛巾，凌一总是在旁看着他的模样。
他和凌一的竞争，不止是足球，还有考试排名、竞赛奖牌。
凌一的名字和身影，总是在名次单和领奖台紧紧黏着他。他去哪儿，凌一就在哪儿。
青春期里荷尔蒙狂溢的赛场，自然也包括异性缘。凌一也好像总是出现，打断找他要号码的对话，坐在他和女生中间的空位……
季少虞甚至怀疑，被告白时，那个在人群里散播恐慌，说“教导主任来了”的人也是他。
这个凌一怎么这么小气！什么都要压自己一头！总是见不得自己好！
“凌一你什么意思？哦，我在江大的时候，你就天天让我看你有多受欢迎，看每天一茬又一茬的人来跟你搭讪、要联系方式和合照。我回京港了，还不能比你厉害？我告诉你，别以为就你在大学有人追！”
季少虞喊得又快又大声，像是对上大型犬，被主人牵着连扑腾带嚎的博美。而对面的大型犬纹丝不动。
耳边吹起风，吹来电话那头冷冷的声音。
“季少虞，我真想现在就去京港，看看你脑袋里到底想的是些什么？”凌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