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着回了草庐。
宁闻禛回来后便进了房,随手掩上了门,沈扬戈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院中,不言不语,只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狸花猫正在药庐里捣鼓什么,见状一跃而下,它踱到徒弟脚旁,“喵”了一声。
“怎么了?”
“师父,他都知道了。”沈扬戈道,目光黯淡,整个人像是灰扑扑的泥像,毫无生气。
狸花猫顿了片刻:“他又不是傻子。”
今早那一遭,是个明眼人都能察觉到端倪了——他倒是奇怪,为什么宁闻禛醒来后,竟然一个字没问。
不成想,那人比他想得还要敏锐,也和他的徒弟一样傻。
都以为不问不说,一切就能无事发生。
逃不掉的。
“你打算怎么办,如果算的没错,明天一早,琉璃熔就会碎了。”
沈扬戈抬袖压住眼睛,他喉结滚动,语气颤抖,最后挤出了一句:“不知道。”
他只是没想到,最后一天会那么难熬。
“你究竟在想谁?”狸花猫问。
沈扬戈抬头,眼眶红红的,像是失去灵魂的傀儡:“闻禛啊。”
一直都是啊。
狸花猫“唉”了一声,摇着脑袋:“你还是好好想清楚吧。”他眼里带着怜悯,“扬戈,你已经分不清他们了。”
沈扬戈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奇怪,他怎么没分清呢?
他明明就是闻禛啊,明明就是他想找的人。
他认得出的。
“是我错了吗?”他问。
狸花猫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
许久之后,它又叹了口气:“最后的时间了,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没有机会了。”
你想想,是不是要留下遗憾。
沈扬戈被骤然点醒,咧嘴笑了,可脸上眼泪纵横:“是我错了。”他陡然起身,快步往前,念叨着:“我去向他道歉,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快步走到房门前,叩了叩,还不等里头答复,便径直闯了进去。
房门是虚掩的,宁闻禛坐在窗前塌上看书,他半倚案几,单手撑着头,清隽静谧,不见半分异色。
听见动静,他抬眸望了过来。
沈扬戈便在他跟前三步外止了步。
“原谅我好不好,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小狗耷拉着耳朵,小心蹭了过去,他半蹲在那人膝盖,试探地触碰着那人的手。
沈扬戈道:“我错了,我能分清楚你们的,我可以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一点点就好。”他似乎想要挽留,可手却悬停在半空,没敢再往近。
见宁闻禛没有抗拒,他壮着胆子包住他的手,攥得那么牢,那么小心翼翼。
宁闻禛抬眸看他,却见他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眼底却满是惴惴不安。
他并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似乎与“那个人”地位相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他倏忽心软了。
至少,现在他的眼里有他。
也只有他。
他反握住沈扬戈的手,纤长睫羽微垂,像是翕动的蝶翼,落下淡淡阴影。
“好,不生气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分清我和他,无论要花多久。”
“会的。”沈扬戈抽抽鼻子,忙不迭地点头,“会的……”他笑了起来,却像极了哭。
他滑坐在地,将脑袋靠在那人膝前,飞快蹭掉眼角的泪,又絮絮叨叨起来。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就是,太想你了,太想有人爱我了。”
“我爱你啊。”宁闻禛握握他的爪子,“别人不爱你的话,我也很爱你。”
“我知道。”沈扬戈将脸埋了上去,肩头微微颤抖。
“我知道。”
他从来没有在宁闻禛口里听过这样直白赤忱的话,如今听到了,他本该开心的,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相扣的手越攥越紧,只是徒劳。
宁闻禛轻轻揉了揉小狗的后脑勺,缓声道:“扬戈,你给我讲故事吧——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浪费,可以无聊,可以待在一起,可是好像不太够。你给我讲讲吧,邳川以外的地方……”
沈扬戈从他的膝前抬头,流着泪点点头。
晚饭时候,狸花猫看着满桌琳琅菜色,看了看眼眶微红,却盈盈笑着的沈扬戈,又将目光落在了对面神情如常的宁闻禛身上。
“这是?”它迷惑了。
和好了?
沈扬戈手脚麻利地端了面条到宁闻禛面前,是唯一的一碗:“这是长寿面,万事顺意,平平安安,健康长寿。”
狸花猫吓得尾巴毛都要炸开了!
你你你!明知道……还去触人霉头!
它着急地看向宁闻禛,想象中的翻脸场面没有出现,那人却笑了,眼底是融融暖光。
宁闻禛挑起一根细面,软白地悬在半空:“这就是家里的?”
他用的是“家里”,狸花猫一愣,沈扬戈却抿唇笑了,他俯下身,交换了一个亲昵的吻:“是,家里的。”
狸花猫尽管懵逼,也备受打击,它从呆滞状态回神,抖抖耳朵,开始对着自己的小鱼饭埋头苦吃。
嚼嚼嚼,真好吃。
徒弟真是厉害了,做的什么都好吃。
*
夜里,沈扬戈和他头抵着头,紧挨入眠,他小声密谋:“闻禛,我带你去看天亮,好不好。”
宁闻禛目光温柔,他学着沈扬戈鬼鬼祟祟的模样,用气音回道:“那你叫我。”
约莫寅时三刻,沈扬戈就叫醒了他,他趴在床沿旁,眼睛在笑着,温温柔柔,烛火跳动,在墙上落下了暖黄的影子,像是在背后升起的晨曦。
“闻禛,我们走吧。”
“好。”宁闻禛笑应道。
狸花猫睡得香甜,门外传来了窸窣的响动,它抖了抖耳朵,胡须在呼吸中轻颤。
他们两人没有出声,手牵着手,在夜色中逃亡。
越逃越远,越走越高。
终于,登上浮云巅的时候,晨光微晞,沈扬戈走到自己常坐的地方,蹲下拍干净了灰,他招手示意:“快来快来,这儿最好看了!”
“他没有走出过荒漠,你也没走出过邳川,有时候觉得,我好像是个囚笼。”他将手拢在一起,围成了个圈,“把你们困住了。”
他好像把他们分清楚了,能够坦坦荡荡说出他们不同。
可宁闻禛对上了那双眼,看透了他眼底的迷惘,就像是走在雾里的小狗,咬着尾巴团团转。
他没有分清。
“闻禛,如果有下辈子,如果还有机会,我会放你走的。”
沈扬戈神情认真。
“你放他走就好,我陪你。”
闻言,沈扬戈微微一顿,他避开那人的目光,垂下眸,有些腼腆,最后还是没忍住,偷偷翘起嘴角。
“好。”他声如蚊呐。
宁闻禛也笑了。
真奇怪,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片段——似乎有一个朦胧的影子,就坐在他身旁同样的位置,兴冲冲地冲他比划着。
“我会从这开一条天路,从这里一路出去。”
是谁呢?他想不起来。
朝阳初生的瞬间,林霏骤开,浓雾中吐出了一颗滚烫的明珠。他们相互依偎着,像是头抵头的小猫。随即,沈扬戈的唇覆上柔软的触感,又对上了那双弯起的桃花眼。
他低头加深这个吻。
“沈扬戈,我非常非常非常爱你。”宁闻禛看着他的眼睛,每说一个“非常”,他都会将语调拉长,说得坚定又迟缓。
时间在他的话里被无限拉长,像是天际被拉扯的浮云,轮廓上镶着金边,他们被拉出了光的形状。
“嗯。”
“我也非常非常非常爱你。”沈扬戈眼中有泪,他回复得很缓慢。
“我会永远爱你。”
宁闻禛直直注视着他,眸里似乎燃起了一簇火,像是漆黑大雨中唯一的烈焰,瓢泼的雨落下,就成了酒,它愈演愈烈,几乎要点燃那人的轮廓。
沈扬戈只感觉自己浑身都烧了起来,他的心口烫出一个洞。
像是燎坏的宣纸,金边镶在缺口,无限啃噬着、坍塌着。
他在炽热的目光注视下,化作飞灰。
宁闻禛感觉自己在发烫,指尖也开始呈现出琉璃般的透明。
时间到了。
他触碰着那人脸颊,近乎亲昵地宣判:“沈扬戈,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话罢,他看着那人的眼眶霎时通红,嗫嚅着唇,似乎像挽留,却徒劳捞了一把空。
此时,宁闻禛心里莫名涌起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恶意像是毒蛇的涎液,腥臭粘稠,湿漉漉地裹满了心脏——如果他有那种东西的话。
看,你不爱我。
可我爱你。
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他也许永远都无法战胜那个影子,笼罩在他身上的,他所参照样本的模板。可至少在那一刻,他看着沈扬戈的眼睛,那双沁在痛苦里的眼睛,扭曲又满足。
你永远都忘不记我了。他亲手用恶毒的匕首捅入了他的心脏。
他的灵魂开始脱离躯壳,依旧高高在上,神情温和漠然。
像是抽离了所有情绪。
他坦然迎接命定的死亡。
可直到滚烫的阳光灼伤他的脊背,一种源自灵魂的战栗席卷而来。凛风像是咆哮的巨浪,从身后滚滚袭来。
那个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瞬间的茫然。
随即,瞳孔微缩——
巨大的苦痛将他击得粉碎。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他在做什么?
宁闻禛茫然看着自己的手,讷讷不能语。
此时,琉璃熔湮灭。沈扬戈失去了一切,他孤零零坐在峰顶发呆。眼睛里失了焦距,像是剥夺了灵魂的傀儡。
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像是暴雨下滴水的瓦当,雨滴像是连珠串般坠落。
他却迟了半拍,才察觉到满脸湿意。
先是压抑着的哽咽,闷在喉中的哭声愈发清晰,他没有遮掩,坐在原地恸哭出声。
宁闻禛从没有见过他那么狼狈,哭得像个孩子。
沈扬戈的痛苦永远是隐忍的,他总是会抿着唇,将眼底的泪意咽回去,或是在最为难熬的时候,泄露出零星半点——
他从来没有如此放肆地哭过。
正如他也没有被如此坦诚地爱过。
*
沈扬戈没有回去。
这是头一次到太阳落山也没回去。
狸花猫来找他了,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卧着。
“师父,我原以为,我的喜欢最独一无二,可现在想想,和其他喜新厌旧的人没有不同。我总会把他当成闻禛,甚至希望能留下他,让他一直陪着我。”
“我甚至没办法把他们分开来。”沈扬戈自嘲道,“甚至到了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狸花猫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只能“喵”了一句。
沈扬戈噗嗤一笑,他似乎释怀了,慨然道:“师父你看,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周前辈都能一眼就认出来,但我不能。”
“我总是幻想他是闻禛,他回来了——可能就和我们之前猜的一样,是我的执念太深,才会在琉璃熔里造出了一个幻象,迫使他喜欢我,对我好……”
“这样想来,我所谓的喜欢,真的很廉价。”
“也许,我只喜欢自己,我就是个自私的小人。”说到这里,他开始哽咽,眼眶泛红,“可是——他说他最爱我了。”
“他比任何人都爱我。”
“师父,我走不出去了。”
“我想要留下他,我舍不得……”
狸花猫道:“我们还有琉璃熔,你要不把他找回来吧。”
再给自己造一场梦。
闻言,沈扬戈摇摇头,他抱膝眺望远方,沉默许久,才沙哑开口:“我不想骗他,也不想骗自己了。再造一个,不是闻禛,也不是他,我只会因为自己的私欲,再害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