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幕式因为领导和媒体众多，闲话再多，也没有机会铺开，冒了个头就被压下去了。随着重要人员全部到场，这次活动的欢迎仪式正式开始。

华老师面带笑容，大大方方上台主持，有些人知道华老师是严先生的学生，抓住机会拍了几句马屁，严先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华老师宣布完正式开始之后，便是各种人致辞。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大家无聊是真无聊，尤其坐在前几排的，逼着听，实在听不下去就喝茶，吃点心，交头接耳，总有办法打发难熬时光。

轮到周先生作为学者代表发言，原本快要睡着的纪老先生猛地惊醒，带头“啪啪啪”鼓起了掌。柏阅冬想，纪老先生是一个很有童心的人。

周先生上了台，下面不免窸窸窣窣。有人是从前在国外见过周先生的，再见前辈不禁兴奋；有人是久仰周懋恭大名的，见了偶像激动非常；有人则是不认识这个人，左右打听着这是何方神圣……刘巍思坐在第三排，眼睛看着台上的周先生，耳朵却一直在听前排的吴潼跟旁边的人说话。

“他们学校是真把周老师当宝啊！”

刘巍思咂摸一下，这不是饺子蘸料——醋吗？

周先生经历风霜，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对一切都泰然处之。站在台上，按照讲话稿，中规中矩地完成了发言，微微点头示意，便要下台。

严先生见了，侧头提醒柏阅冬：“阅冬，周老师要下来了。”

柏阅冬立刻反应过来，他应该去扶一下，于是匆忙起身，往台边走去。可是台边尽是各种粗细电线，连着摄影机的，连着音响的，他一没注意，被电线绊了一下，猛地往前栽去。

两步之遥的周先生一把扶住小孩，紧紧攥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摔倒。

柏阅冬吓了一跳，看见师父，脸都红了：“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周先生笑着摇头：“冬儿，已经很好了。”

你愿意出来，已经很好了。

师父总是这样包容，倒让他无地自容，咬着下唇，心想，下次不能再这样了，丢死人了。

周先生却不甚在意，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回了座位。

上午还算风平浪静，下午的会场挪到学院会议厅，空间小了很多，许多无关人员也不再出现，更小更紧密的圈子拥挤在一处，还没走进去就已经感受到各种潮流涌动。

“纪老师，我是念春，您还记得吗？上午没能跟您打招呼，想着下午一定要过来的。”

纪老先生恍然大悟，忙拉身边的周先生：“懋功，这是我以前的学生梅念春，现在在S大了，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先认识再说。”

梅念春对周先生鞠了个躬：“周老师好，早听说您是词学大家，我是研究清词的，将来有机会，还请您多指教。”

“相互切磋。”

“念春，你报我的名字，周懋恭就对你退避三舍。”

周先生无奈地摇摇摇头，笑了。柏阅冬跟在师父身边，觉得师父今日格外高兴，他以前和纪老先生一定很要好。

“阅冬？”

柏阅冬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还以为又是什么老师，一扭头，竟是怔住了。

“韩老师？！”柏阅冬几乎要哭了，喜极而泣。

这位韩老师是他本科时的老师，当时柏阅冬考研，他开玩笑说考不上就回来，韩老师还带你。一晃，好几年就过去了，小孩子也变成这副模样了。

“我听说了你的事，但是也没办法联系你，你这么多年都不回上海。我这次本来没打算来，想想还是来了。你好不好？”

柏阅冬真哭了，两行眼泪直直往下淌：“我好，我很好，您好不好？”

“好，都好，你好就行了。”韩老师拉着自己身后一个男学生上前，“来，给你介绍，这是你韩老师第一个博士，汪俊，研究魏晋文论的。”

柏阅冬笑着抹了眼泪，跟人家打招呼：“汪博士好，我是柏阅冬，我研究宋词，我有个同学叫刘巍思，他也研究魏晋。”

“我知道他，读本科的时候见过一次，他研究陶渊明。”

柏阅冬转身去拉师父：“师父，您来一下，这是我本科时候的韩老师，他对我很好。”

去年周懋恭回国，不少高校都收到消息，有个学校甚至出动了整个系的力量去请他，始终盯着他的动向，因此，不必柏阅冬介绍，韩老师也知道这是谁了。

“周老师好，久仰大名，阅冬能跟着您学习，是他的荣幸。”

周先生跟他握了手：“韩老师好，您能教出阅冬这样的孩子，倒是替我铺好了路，我该感谢您才是。”

“阅冬他本来就聪明，又好学，如果不是……不过，人生嘛，总会有些不幸的。”

“不是的！”柏阅冬反驳道，“我觉得我很幸运，我遇到的每一个老师，都是很好的老师。”

韩老师点了点头：“那你跟着周老师，要好好学习。”

“我知道。”

不同于人家一边认识新朋友一边和老朋友叙旧，刘巍思的注意力始终在吴潼身上。上午吴潼还只是揭了冰山一角，下午就和一个香港来的学者说得绘声绘色，比武侠小说还精彩。

“……他那个时候要我跟他住在一起，有宵禁的，我超过10点回家就不行，就要打。有一回就晚了五六分钟，就用皮带抽，从这里，一直到腿，一片全打烂了，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而且我跟他住在一起，要给他做饭，收拾屋子，帮他送洗衣服，那时候他女儿还很小，整天晚上哇哇哭，这怎么能读博士？”

“他很看不上别人，觉得别人都不如他，学校里研究中国文学的，他都看不上，觉得他最厉害，我去问别的老师，他说不如不问，不许我再去。我想想都难受。”

“后来那个书，我博士论文就是研究苏轼，那本书写的是三苏，你想想就知道主体是我的论文，不给我署名，幸亏我狠得下心，直接跟他打官司，所以就赢了。他这种人，死儿子也是报应。”

“后来到加拿大去了，有二十年了吧，没搞出什么名堂。现在他们说周懋恭多厉害多厉害，其实他在北美都没有名声的，最大的名声就是那场官司输给我！现在是没办法了，估计在加拿大也没有资源，不就回来了？回来也好，人家还捧着他，不过他也没几年了……”

下午是有茶歇的，刘巍思捧着一盒酸奶，在旁边一边听一边吃，酸奶都吃完了，还没听完，眼看着就要听到周先生儿子怎么死的了，他研一的师妹居然叫了他一声。

“刘师兄！”

刘巍思虎躯一震，在引起别人注意之前立刻走了：“小芙师妹，你叫我干嘛？”

“别人都在干活，师兄你干嘛躲在那里吃酸奶啊？！明明是中场休息才能吃的！”杜小芙义愤填膺，抢过他手里的空酸奶盒子丢进了垃圾桶。

杜小芙年纪小，长得可爱，师门里的人都很爱护她。刘巍思一看师妹要生气了，马上哄道：“小芙别气，师兄是在打听学术机密。”

“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不信算了，你知道周老师怎么回国的吗？”

杜小芙瞟了他一眼，示意他快说。刘巍思得意一笑，压着声音复述他听到的内容，杜小芙听得一惊一乍的，一直在问真的吗真的吗，刘巍思则不断点头，真的啊真的啊。

学者们都入场得差不多了，会务人员渐渐闲了下来，有人见那师兄妹凑一起聊得开怀，忍不住凑上去听。刘巍思更兴奋了，手舞足蹈地说着周先生当年虐待吴潼的事，仿佛他亲眼看见了一样，连会议准备开始也不知道。

“巍思。”

“等会，等我说完。”

“巍思。”

“谁啊？”刘巍思一扭头，人都僵住了。严先生一脸严肃，却只道：“要开始了，不要围在一起，等会你纪老师找不到人就麻烦了。”说完就回座位去了。

众人一脸尴尬，纷纷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