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四门派的人各自离席。林雅寒和姚染让属下们打包行李,准备离开四方洲,回到北崚国。
“这就要走啊?”皇少苍有些不舍:“不多呆几天?到时咱们一到走?”
“我们两边人一个往西一个往北,不同路的。”姚染苦笑道:“我们留在此处,本就是等你跟闻门主,当日匆匆告别,又是去对付骇人血妖,怎叫人放心?
如今见你们安好,我们也能放心做自己的事情了。”
“闻门主,您……这腿?”林雅寒有些心悸地瞅了眼闻风笑的腿。
“哈。”闻风笑无奈摇头,看向姚染,道:“的确残疾了,我与姚副主都是跟血妖战斗过的,你也知道。那畜着实强悍,碰上面,不留下个残肢半肉,还真走不了。”
这人居然还有气度在这事上开玩笑,姚染也算服了他。
“冯门主,您怎么看?”
姚染把目光转向了神医冯梦沅,后者也摇头:“闻门主腿筋碎断数节,如今不用截肢,还能走走路,说明为他医治的人已经尽力了。”
“要是砍了这条腿,能否像姚副主那样接个假肢呢?”闻风笑不死心地问。
“师尊!”皇少苍直接炸毛。
“闻门主!”
众人也纷纷呵斥:
“胡说什么呢!”冯梦沅难得一见生气:“假肢永远不如原肢便利!你以为截掉腿不痛吗?你以后再也感觉不到这部分肢体了啊!截肢也是个大手术,有风险的,搞不好还得折上性命!”
见到皇少苍也是双手抱怀,瞪着自己,闻风笑乖乖认错:
“是是,小弟言轻了。”
姚染无力地看向皇少苍:“辛苦你了,犁上王,摊上这么个性子的恋人。”
“但愿我能习惯。”皇少苍边说着边握紧了闻风笑的手。
“我们走了啊,别送了。”
“嗯,等婚礼日期定下,我派人告诉你们!可要来啊!”
“说定了哦少苍师弟!”林雅寒摆了摆手。
风刀派一行人离开了四方洲。北崚人尚武,不爱乘坐马车,身份尊贵如林雅寒也是骑马,他拽着马缰,与姚染肩并肩。
见旁人跟他两还有段距离,便悄悄把马儿赶到了姚染的身侧。
“姚染~”
“干嘛?”姚染看到他屁颠屁颠的态度,就知道他没憋好屁,只是冷冷地甩了他一眼。
果然。
“你真的不跟我结婚吗?”林雅寒附身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道。
“不结。”姚染断然拒绝。
“我不是皇位继承人啊,我觉得我求一下父皇,他会......”林雅寒知道莫萧鸣这个人也不是太在意繁文缛节,磨一磨大约也能得到他的首肯。
“不关我师兄的事,雅寒。”姚染说道:“结婚一事,对于皇少苍和闻风笑那样彼此寿命相当、又有延绵子嗣压力的人来说,有实际意义,能替他们挡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对你我而言,没有。”
林雅寒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姚染,你这话什么意思?”这少年人早已不是半年前天真无知的少年,此时的林雅寒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懂人话中有话。
姚染叹了一口气:“我从书中看到了几个半妖之子的事迹,他们无一例外,寿命都比凡人长几倍。雅寒,只怕我老死之时,你还是这副年轻的模样。”
这消息如同一道霹雳击中林雅寒,他拉着缰绳的手也逐渐松弛,马儿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失落,步伐渐慢。
“少主?出了什么事?”后面迎头赶上的士兵见雅寒停在原地不动,便上前询问。
“啊。”林雅寒勉强摆出笑脸:“我要去解个手,要不,大家原地休息一会吧。”
出发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远不是休息的时候,不过士兵们也不会违背他林少主的话,众人纷纷下马,随地而坐,或打开水壶饮水,或者悠闲聊天。
天气明明晴朗,人心也理应欢愉,只是林雅寒却觉得,这白日宛如梦境,虚幻得紧。少年人避开众人,独自步入一片无人的密林,听着鸟语,闻着花香,却失魂落魄。
“雅寒。”
姚染及时地找到他,这个高大的男人在官场和江湖里行走多年,心思本就细腻,话既然是他说的,自然也明白会有什么后果。
只是,他未曾想到,林雅寒竟然会露出如此伤心欲绝的表情。
那晶莹的泪挂在眼角,在看到心爱之人时,潸然而下。
姚染拿出手绢替他擦拭。
“是我不好,说了引你难过的话。”
林雅寒摇了摇头:“我太蠢了,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别的什么都不想。姚染,我不想比你多活那么久......不,我甚至一直以为,我们两个都不会死,可以永远这么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凡人是不会有这种错觉的,林雅寒半妖的体质让他几乎没有体会过病痛之苦,受了伤好得也极快。他本能地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能活很久。
他从没想过这一点,直到姚染提起。
然而,他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妖魔长寿,往往能活千年。人类羡慕不已的体质,它们却不以为然。
然而,爱上人类的半妖,该如何面对这样寿命的差距?
这题无解。
姚染能做的,也只是把林雅寒搂在怀中。
“哈哈。”雅寒苦笑:“如你所说,凡人间的婚姻于妖魔,的确没有意义。”
“林雅寒,既然是天注定的命,你也不必难过。”姚染柔声道:“我年过三十,也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纪,只要以后你不嫌我变老变丑,我姚染有生之年,必不离弃你!”
林雅寒放不开手,就这么紧紧地拥抱着姚染,下巴磕在他宽厚的肩头,隔着毛皮闻到了他那北方人的气味。
这声承诺,必守一生。
与此同时,四方洲外,五台寺,后山公墓。
几名侍卫守在入口,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按理说,他们不应该离皇帝左右,不过,祭拜逝人是件庄严的事,就算是近卫军,也不便近身打扰。
侍卫们散布在各处,在不妨碍犁上王的前提下,守护着自家君主的安全。
陵园内竖着相当数量的石碑,很多都是干净的,碑文也娟着晃眼的红。这些新碑下,躺着无数在这次四方洲之战中死去的人。
闻风笑在皇少苍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座孤坟前。
他的弟子将一只金色的火盆摆好,点燃了黄纸,一叠一叠地放入火盆内。
随着灰烟升起,闻风笑跪在墓前,看着那鲜艳的红字,直至视线被泪水模糊。
游子舟之墓。
“师弟.....”闻风笑抓起一叠纸,手指紧握,慢慢丢入火中。
在那橙黄的摇曳中,往日种种再起,所有美好和伤心离别的时刻,在不断交替。
师弟啊,人这一生,其实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向所有你认识的人一一告别。
——舒阳的话在耳边响起。
闻风笑用袖子擦去眼泪,可更多地又淌出来,顺着脸颊而下。
皇少苍无力地看着他,一滴泪顺着下颚滴在锁骨。而在那个位置,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肉色图案。
奴隶印记。
每每见到那和火印,皇少苍便会觉得心里一阵阵地绞痛,懊悔、心疼。
他把师尊搂在怀里,两个人就这样在墓前肆意地宣泄着情绪。
闻风笑靠在徒弟的胸口,肩膀一怂一怂,鼻尖都变得通红。
他泣不成声了。
若是往日,皇少苍会劝他别这么伤心。
但今天本就是来扫墓的,安慰的话,不如等他哭个够再说。
“真不像话啊,本想飒爽一些告别的,结果一回来便见到两个大男人跟小孩似的在这儿哭。”
原本安静得只剩下哭声的陵园内,响起温柔熟悉的人声。
不光是闻风笑,连皇少苍也是猛地抬头。
“师叔?”皇少苍瞪大眼睛。
是游子舟!
当然……是他的魂魄。
半透明的身躯,淡淡的奶白光。不同于之前自己和闻风笑离魂,子舟的魂魄没有那根与身体链接的线。
不光是他,子舟的身边还站着一名身形娇小、玲珑可爱的女子。
“您怎么?还有您身边这位是?”
不用游子舟多说,皇少苍已经猜出那女子的身份了。
人是有灵魂的,不过当日子舟的魂魄走得那么决绝,闻风笑和皇少苍都没想到还能有再见到他魂魄的机会。
“如烟一直在等我。”他点头说道:“少苍,你没离魂,也能看到我了?”
这话点拨了闻风笑,他转头,紧锁着眉头质问道:“难道……是为了救我,用了还魂术吗?”
没有月神杖加持,就敢强用高级术法!万一有差错,可是要赔上性命的啊!
自己不问,或者今日子舟没回魂!他便不打算说吗?
“是。”皇少苍乖乖点头:“那次还魂术,其实不算成功,师尊能回来,还是因为你身体和灵魂的链接本就没断。只是……我自己走得太远、离魂时间太长,身体才发生了些变化吧?”
说到这,皇少苍笑了下:“师尊真厉害,这么费神费力的术法,十六岁就能施展成功。”
他高低还成功了,自己不光失败,还浪费了精力,只怕日后没个十几二十年,难以再施展第二次。
“不说这些了,难得子舟师叔没走,师尊不多跟师叔说说话吗?”他微笑着鼓励闻风笑。
后者也伸手擦掉眼泪,嗅着鼻子:
“让你们看我笑话了。”
“那可不是,师兄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看着可叫人疼呢~”游子舟用扇子捂着嘴,对皇少苍挤眉弄眼。
“哈哈。”闻风笑破涕为笑,然而很快又止不住流泪。
游子舟是枉死之人,还想着回来告别,说笑安慰自己。
想到这儿,闻风笑和皇少苍都越发觉得惋惜。
子舟自然看出这师徒两的小心思。
他牵着盛如烟的手,对闻风笑说道:“师兄别伤心难过,我都带着如烟来看你,就想你别一直愧疚。”
“师弟……”闻风笑一脸落寞,看着他两,问道:
“你们以后,会怎样?”
游子舟也无奈地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亡魂不留世,终进轮回。转生为他世的生命形态,继续渡劫修行……
不光你我,所有的灵魂应该都有不止一段的前世。我们无法以时间去衡量魂魄轮回的次数。
应该,不计其数吧?
所以灵魂才无法承载记忆,干净地迎接另一场盛宴。
我已经死了,在最后这一段路上,能与如烟相伴,已知足。
师兄啊,活着便要珍惜,请你千万别再看轻自己的生命了。”
这是游子舟不惜强留于世也要做的告诫,闻风笑不敢不从,他惭愧地低头:
“是。”
“闻师兄。”盛如烟开口,她犹豫片刻,在游子舟眼神鼓励之后,才鼓起勇气,用哀伤的语气道:
“我的两个孩子,并未被我嫁的那人善待。若是可以,希望你能收为弟子,帮忙教养。”
“如烟小姐放心,我闻某定完成你和子舟的心愿!”
有了这句话,游子舟和盛如烟便安心了。
“师兄,这一回,真的永别了。”
眼前的魂魄渐渐淡去,闻风笑也终于不再哭泣,他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师弟,愿有你我可再相会的来世。”
会有的吧?
他想起皇少苍说过的话,暴胀的宇宙,无穷的轮回,哪怕记忆无法继承,灵魂的重复也是必然。
也许在前前某世,他们这些人就在别的命运中彼此相逢,纠缠出此世此刻的缘分。
黄纸燃尽,
人去曲终。
闻风笑是先站起来的那个,他揉着跪疼的腿,把手伸向徒弟。
“苍儿,陪我走了。”
“是,师尊。”
余生短暂,都将与你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