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仍保持着跪着的姿态,闻言抬头,蓦地撞进了正低着头审视他的裴佑眼中。
平日里粲然的杏眼,此刻竟有些压迫,只觉周围有一根根绳索拔地而出,将其捆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死物。
甚是慑人。
裴佑清楚地从王征的眼中看到了一瞬的惊慌,复又渐渐失去光彩,但嘴上仍在嘴硬。
“裴副使这话来得莫名,您怎知这药就一定是我的呢?”王征直起了腰板,对着裴佑问道。
裴佑也不答,众人的目光霎时间都聚焦到王征的身上,如有实质。
如今已近午时,日光乍暖,似乎有些暴躁地锁在人们身上。
王征只觉四肢百骸有不尽的痒意从足底升起,散布四周,正烦闷之时,猛听得对面出了声音。
“我何时说过这是药?”裴佑将背过去攥着纸包的手挪到身前,嘴角微翘,笑问道。
完了。
裴佑在诈他。她并没有明说药包中到底是何物,只是言语中引导着众人向药粉方向思考。
而王征一时不察,本身精神高度集中,见裴佑差人拿回了一个纸包,便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手中的药粉,这才着了道。
不过如今后悔也晚了。
长安县廨仿佛一座四方的牢笼,将他困在其中,雪光映着暖阳,正是好时候,王征却无心欣赏了。
抓了他也好。
“西厅内桌案上的茶水是你泡的吧。”裴佑将手中有些散开的纸包重新叠好,攥在手心,背了过去,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是我。”
王征彻底失了叫嚣的气焰,低头道。
跪在地上的双膝已被雪水浸透,带着彻骨的寒意钻进了王征的心里。
“说说吧。”
“孙县尉桌案上的茶是我泡的,我昨夜趁、趁崔大成不注意,谎称去趟茅房解手,偷偷从后窗进了西厅,将孙县尉案上的茶水掺了点砒霜进去,掐着孙县尉的嘴,将其灌了进去……”王征俯首,小声答道。
“当时孙县尉已经对外宣称身死,你为何还要给他灌砒霜?”谢在青忍了一个上午,终于忍不住,厉声问道。
王征微微抬眼,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昨夜我值班时,县、县丞来过一回……”
话还没说完,县丞突然跳起,双目赤红,脸色阴沉可怖,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齿间咬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胡说些什么!”
哟,终于忍不住了?
裴佑后退两步,好整以暇看着这出狗咬狗的好戏。
说话间,县丞已经举起手臂,欲打跪在地上的王征。
一旁跪着一直低眉顺眼的崔大成见县丞伸手欲打,伸了手臂过来拦,面色有些发黑。
“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时给过你砒霜!我是来过西厅门前不假,那不过是来看看你二人是否在这里当班!你竟然血口喷人!谁给你的胆子来污蔑我!说啊!你说!”县丞气得脸上微微扭曲,眸中似乎能冒出火来,伸手指着地上跪着的王征愤愤道。
县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个颠倒黑白的家伙,一顿质问过后仍不解气,顿了顿,似又想起来什么,上前两步,喝道:“你莫要说什么是我指使你杀人之类混淆视听之言,我亥时二刻来西厅的时候,只你一人!”
裴佑心中暗喜,不枉她演了一上午的戏,大鱼现在才上钩。
她及时叫停二人的争执,说是争执,其实是县丞单方面的质问。
“等一下,什么叫‘亥时二刻来西厅的时候,只有王征一人’?”裴佑面色瞬间冷下来,“崔大成呢,你们刚才不是说并未离开过吗!”
县丞心道不好,自知情急之下失了言,还想再狡辩一番,壮着胆子抬头刚一瞧裴佑的面色,心中一凛,挣扎过后,还是选择说出实情。
“其实在昨日,谢少尹赏下官板子的时候,我家、我家婆娘给我缝的一个荷包掉在了地上,这几日积雪深,埋进了雪里就不见踪迹,我想过来找一找。”县丞揿着头,低声说道。
“那为何不在白日里找,偏偏要在晚上不见日光的时候,过来找。”徐慎微今日一直未出声,听了半晌。
“回徐少卿,其实,下官是回了家去才知道荷包丢了的,说句不怕您笑话的,男人嘛,哪个不眠花宿柳,碗里的再好,哪能有锅里的香?”县丞说到这里,颇显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徐让闻言一愣。
听县丞接着道:“下官回了家,我家婆娘收拾我衣衫的时候,发现荷包没了,那些乱事儿我一向不敢让我家婆娘知道。但最近因为邓老翁一案,忙得脚不沾地,属实也没有机会去那烟花之地,也就只剩县衙里头。”
“下官猜想,或许是昨日打板子的时候不慎掉了,才在晚上趁我婆娘睡着了,悄悄地进了县衙,想找回去,省得婆娘唠叨。”
县丞的头越埋越低,显然这种事情不适合摆在众人都在的台面上说,更何况他在此也算是三人之下最大的官,今日众人将此事听了个干净,以后县丞这官也不太好做了。
裴佑没有言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下官来了县衙,走到西厅门前,却只见王征一人在这里守着,问他崔大成哪去了,他说崔大成吃坏了肚子。下官也没管这些,只想着守着一个死人一个人与两个人差别不大,死人总不会长腿跑了,便也没管,找到了荷包就回去了。”县丞面上带着怒意,但仍发出勉强的冷声,回道。
“死人不会长腿跑了,但死人会被人捅个刀子。”徐慎微轻蔑一笑,冷哼一声,淡淡道。
裴佑经他提醒才反应过来,目前的重点一直是纸包的来源,真正致命的,其实是孙县尉肚子上那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不过,如今好像窥探到了什么。
裴佑半睁着眼,斜睨着瞥向面色发白的王征,问道:“崔大成哪里是吃坏了,是被你下了泻药吧。”
闻此言,崔大成一直低垂着脑袋没什么反应,却是王征,瞪圆了眼睛望向裴佑,满眼的不可思议。
这是他反应最大的一次。
裴佑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好整以暇地悠悠道:“你下在茶水里的,哪里是剧毒的砒霜,只是寻常药铺里可得的泻药。若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这泻药也不是下给孙县尉的,就是混在茶水里,下给崔大成的!”
“县廨里的堂饭一向噎人得很,但那是公家自有人做,你插不进手,晚上你与崔大成一同值班的时候,吃多了干饭自会口渴,你便进了厅里,劝崔大成喝下掺了泻药的茶水。而崔大成喝下之后,自是一趟一趟不停地上茅房,而你,也有了完美的作案时机。”
王征听此言,自嘲一笑。
崔大成看不清神情,但自方才紧张起的身躯渐渐放松,不再紧绷。
裴佑接下来说的话,却打破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
“不过,杀人的,不是王征……”
裴佑伸手一指地上跪着默不作声的崔大成,喝道。
“而是你,崔大成。”
崔大成闻言猛地一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县丞见此场景已经昏了头脑,不明白方才还在指认王征,现在要逮捕的,却是崔大成。
一旁看热闹的衙役颇有眼力,立刻上前三下五下将崔大成拎起,锁住了双臂。
裴佑踱步到崔大成面前,眼睛死死盯着他的眼眸,轻声道:“就是因为你在这一整个案子中的参与感过低,所以才暴露了你。你明明参与到了每一个环节,但出了差错的时候偏偏与你无关,一次说是幸运,但是第二次,就不能不怀疑你是故意的了。”
“当谢少尹因县廨管理混乱打县丞板子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原本执杖的是另一个人,是你,将他换了过来,县丞的荷包也是你在打板子的时候故意碰掉的,目的就是为了之后作案的时候,能让县丞碰见,洗清你自己的嫌疑。”
“第二次,便是在晚上吃饭之时,你故意说口渴,让王征拿水给你,值班站岗的时候哪里有水,但恰好,你们所守的,是西厅,曾经县尉值班的地方。而如今,西厅里没有人,你们可以随意支配里面的物品。王征倒了一杯茶水给你。”
“你借着吃坏肚子的机会,偷溜进去,捅了县尉一刀。”
“至于王征为什么要下泻药,……”
裴佑居高临下地俯身打量着二人,视线定格在王征的脸上。
“你也知道孙县尉没死,所以才故意给崔大成下泻药,想趁机杀了他,是也不是?”
王征恍惚了一瞬,眼神飘忽,似闻此言才回过神来,冷声道:“他孙山何时做过好事!他就该死!”
众人被他话语中的恨意震惊,仿若滔天巨浪,带着冲毁天地之势,卷入风雷。
王征眉眼低垂,恍若陷入了回忆之中,娓娓道来:“我本是长安城郊一带王家村人,我有个兄长名叫王律,自幼聪慧善学,十六岁中了秀才,是当时王家村第一个秀才。
三年之后,建兴六年,我兄长来到京城贡院参加会试,他一向勤奋好学,乡试更是当年的解元,不料春闱过后,我兄长连贡士都没有中。
后来又是三年,又一次春闱,他仍名落孙山。我兄长不服,他自认连着两次考试,试卷上的题多少也能答出十之八九,就算不是会元,也能在贡士之列,平日里相熟的甚至不如他的同窗都中了,而他断没有杏榜未上的道理。
我兄长几次奔走,想从那些高官口中知道些缘由,却都吃了闭门羹。
但兄长此时只消沉了一阵子,就决定再等三年,破釜沉舟,三年之后再不中,便是天意如此,再不碰诗书。
可没想到的是,可没想到的是,在他刚下定决心的第二日,我就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体。
二日,我就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体。
已经涨得厉害,看不清面目。但兄长的脖颈上,佩了一枚父亲留下的辟邪用的狗牙……”
话到此,王征这个高大男人的面上,流出了两行清泪。
他双目眦裂,红丝占满了整个眼眶,咬牙道:“我兄长昨日刚说过,不会任由自己消沉,来日还要找个事情做,以供家用,可第二日,却死在河边的草中。
当时草才刚长出来,连掌宽都没有,我兄长就大喇喇地躺在上面,明显是被人所害,而凶手,也不怕我们这种人家去查。”
“我娘听见兄长的死讯,当即就疯了。我爹带着我去长安县衙找县尉鸣冤,而孙山,听了我们的事后,却乱棍将我们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