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霍卿荣所料，立明帝的视线钉死在她身上，双眸深如幽潭，带着明晃晃的探究，却始终闭口不言。

额角的汗水汇聚划过眉骨低落在地上，霍卿荣腿弯处已经酸极，想也知道了立明帝是故意晾着她，脑子抽丝剥茧地思忖着霍瞻会在川谷关发生什么事情。

然而未等她盘算清楚，耳边传来一声哀怨的嘶鸣，那匹栗色骏马的唇角居然流出鲜血，马身摇摇晃晃，最终瘫倒在地上，立时就阖上眼。早已等候着时机的蚊蝇一股脑趴上去，吸/舔着早已干涸的血渍。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嘶叫在马厩内此起彼伏响起，马群间的焦躁蔓延开。

马厩内乱作一团，只有霍卿荣矮身混在其中，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霍卿荣想避又不敢避，仍旧保持着行礼地姿势，只是举在胸前交缠的手不可避免地轻颤。

立明帝终于发话：“骑上马出来吧。”

“是。”此第一关算是过了，霍卿荣牵上黑马，路过那匹倒地的马时，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才看见马嘴流出的血里夹着丝丝缕缕墨绿的液体。

走出马厩空气顿时清爽许多，霍卿荣骑上马小跑几步跟上了律立明，不等他开口，便斟酌着先向皇帝谢了恩：“那日多谢陛下出手相救，不然小女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立明帝有些差异她经过方才那一遭竟然还会如此大胆先开口，侧头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

少女额头的白纱布已经被汗湿一大片，脸上沾了些在马厩里蹭出来的脏污，双眸却炯炯有神，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略微瞪大了眼睛。

立明帝清晰的从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仍旧威严冷峻。

她反应过来后果立刻垂下头，又要赔罪：“小女僭越了，请陛下恕罪。”

是个聪明机敏却有些冒失的孩子。立明帝心中有了判断，开口问道：“你父亲出征数月，可曾想他？”

来了。

终于开始聊正事，霍卿荣心头敲起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父亲刚告知我要出征时不免担心思念，可那日送别完父亲在街市上吃了一碗馄饨后变想通了。”

“嗯？”

“我在父亲身边侍奉的时日不多，总会有些孺慕之情在，可正是因为父亲远在边关，我才能安稳地在城里吃上那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百姓们才能安稳地劳作生活，如此一想，就能忍下去了。”

立明帝听了，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很好。”

霍卿荣羞赧一笑：“都是小女拙见，是父亲教导的好，儿时在庐州想家哭闹，父亲来信就总教导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谨记身份，恪守本分。他做父亲的关照女儿，我做女儿的体贴父亲。”

这话又引得立明帝侧目：“霍瞻这个胸无点墨的蠢才还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

霍瞻自然是说不出来，他又不识得几个字，不过从前学堂是这么教他们的罢了。

这些霍卿荣自然不会如实相告，她微微一笑，柔声继续说道：“是，父亲是这个意思，所以他还说了，他是做武将的，目不识丁做个粗人也无所谓。”

“哈哈哈。”此言一出逗得立明帝大笑出声，伸手连连指向霍卿荣：“这像是霍卿能说出来的话。”

见皇帝动容笑出来，霍卿荣也跟着笑，笑着扬起头，额角的汗珠也滑落一滴。不枉她又费心演些天真少女，暗暗引导着立明帝的思绪。

立明帝笑罢，果如她预料中一样，状似随意地问起：“那依你所见，你父亲这个大将军的身份可做到恪守本分了？”

霍卿荣皱眉仔细想了想，然后才回到：“我是父亲的女儿，父亲是陛下的臣子。外人说父亲冷落女儿竟忍心将我丢在外面十五年，可只有我知道，父亲正是因为疼爱我才狠心与我分别多年。”

“同理，父亲做这个大将军是否尽职尽责，也只有陛下您，才是最清楚的人。”

即便他不衷心，得皇帝信任也能于朝中稳坐泰山；倘若真的毫无二心，却得皇帝猜忌，那就是早早把名字写在了生死簿上，只待阎王提笔。

立明帝沉默了，霍卿荣确实说到了他心坎上。

来校场之前，律迁刚送来一封染血的边关密信。

信中直指霍瞻有不臣之心，害得太子重伤濒死，数战皆败，有勾结东平之嫌。

震怒过后他冷静下来，这个桥段，让他觉得无比熟悉痛恨。

当年他打进晋京城，犹入无人之境，想来东平皇帝的案头也曾出现过这样一封密信，最终令他千夫所指。

而此时此刻，他是皇帝，他的臣子也被指控有不臣之心，他体会到当初皇帝的心境，却仍旧不肯认同。

他们律家为了东平数次几近死绝，从来忠心耿耿，本以为即便不看功劳也总有几分情份在。

可这就是他的天真之处，帝王面前，从无特殊。

立明帝想到这，一勒缰绳，缓缓而行的老马即刻扬蹄奔跑，畅快地嘶叫一声。

它已经许久没有陪伴它的主人启程了。

霍卿荣没有紧跟上去，坠在后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会是谁呢？

既然已经明晰立明帝叫她来是在试探霍瞻的忠心。那么是什么人在背后挑拨？

霍瞻在朝中向来行事低调，不曾与人结仇。便是丞相一党，因着苏仪萝要为她和二皇子指婚，就万万没有这时候针对的道理。

律迁就不必说，他的想法就是立明帝的态度，也断然不会平白污蔑霍瞻。

难不成是帮扶律子政的？见二皇子拉拢将军府便坐不住了？

霍卿荣的脑海中一一浮现朝中诸位大臣的样貌、信息，却没找出什么可疑之处，眼下难就难在金宜书搅局，害她在这个时候被困在宫中，难以知道外界的消息。

她终于皱起眉头，六月高悬的烈日之下，背脊处无端升起一股寒意。

校场分明没有旁观的人，霍卿荣立于马上，却敏锐的察觉出暗处不怀好意的窥视。

这件事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果真第二日，京中就起了流言，下午霍卿荣就收到了百姓围堵将军府的消息。

肆月说出这话之后，芷兰立刻惊呼一声：“怎么会这样？定然是有人在背后使坏污蔑我们将军！”

霍卿荣却没有感到意外，她反倒淡淡看了肆月一眼，好奇地问道：“不知姑姑从哪里听到的这个消息？”

肆月别过眼，手脚麻利地摆上送来的晚膳：“我从朝政殿那边轮值下来的小太监处听来的呀，说是皇帝又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原来如此，”霍卿荣说着，拉过肆月布菜的手，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仔细替她戴上：“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镯子，父亲为国征战实不该受此污蔑，可我无力辩解，只劳烦姑姑能多替我打听些消息，让我有所准备。”

她说得情真意切，眸底都蓄了水意。

肆月看得动容，手腕上的镯子沉甸甸的，好言答应了下来。

等人离去，芷兰立刻垮起脸，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主子，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霍将军怎么会有意谋反呢？”

霍卿荣没有回答，眼下敌暗我明，敌可动而我受困，纵然昨日她攀扯了两句引得立明帝念着情份，可他终究不是傻的。

况且霍瞻虽不会有谋逆之心，却敌不过有心之心故意设局，边关必然有大事发生，增添了这污名的筹码。

不能光等，她得出宫！

霍卿荣看也不看桌上的饭菜，起身就往外走。

玉椒宫正殿，苏贵妃的寝宫还燃着烛火，霍卿荣走上前去请宫女通传却吃了个闭门羹。

草丛的蚊虫扰人，“嗡嗡嗡”在霍卿荣耳边乱叫，还大胆的在脸上横冲直撞，裸露在衣衫外细嫩的皮肉不出片刻就起了包。

芷兰瞧着心疼，却也不敢放肆地驱赶，只好呆傻傻地把袖子撸起一些一动不动的候着。

松月出来的时候，一眼瞧见霍卿荣脸上肿起来的红包，为难的开口：“姑娘，娘娘近日疲乏早就睡下了，您还是改日再来吧，外头蚊虫多，别叮花了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态度已经分明。霍卿荣抿了抿唇，看了一眼透光的窗，仍旧高声喊了一句：“萝姨，我在宫中数月，家中无主，恐仆妇们慌乱，还请允我休书一封送回家中，安顿好府中等父亲归家。”

“松月姑姑，劳烦您还是替我问问，我只想送一封信回家。”

“这......”松月一脸为难，对上霍卿荣倔强的双眸，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片刻后再出来，脚步明显轻快许多：“娘娘说明日会替您向陛下求一个恩典，姑娘回去写信吧，”

霍卿荣大喜过望，连忙道谢：“多谢姑姑，我这就回去写信！”

回程路上，芷兰心疼地拉过霍卿荣的手，愤愤不平的道：“哼，还没怎么呢就如此避嫌，需要人的时候倒是上赶着把人请进宫里来。主子，眼下出不了宫咱们怎么查啊？”

“无妨。”她来这一趟本就是打算先送一封信出去，现在她能不能出宫已经不是苏仪萝能决定的了。

回到偏殿，回廊那头的屋子还亮着灯，霍卿荣心中有了计较，让芷兰先回去歇着，抬脚就走过去，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露出律璇诧异的神情，她见是霍卿荣，神态懒散地哼笑一声，抱臂歪靠着墙：“霍姑娘这是从哪碰壁回来了？”

“郡主这么晚还没睡吗？”

“呵，就睡了，我可不像某些人，今夜，明夜，怕是夜夜都睡不安稳喽。”

霍卿荣权当没听见律璇的阴阳怪气，只是温和地笑着等她说完，发起了邀约：“宫中的秘密太多了，我实在好奇，自然睡不着，所以只好去查查，就是不知道郡主可有兴趣？”

律璇立刻正色起来，双眸如鹰隼一般锁定了眼前的猎物：“你想查什么？”

霍卿荣微微一笑，轻声开口：“校场，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