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她。
陈运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迟柏意觉得她的目光从自己眼角鼻尖划过,流连在嘴唇,最后落在了下巴上——
鲜少有人会这样看人。
如果有,多半给人的感觉也是有点不舒服的。
可眼前这个人却不是这样。她的目光透彻,眼神毫无矫饰、甚至可以称得上坦荡,当然、也可以是漫不经心。
她微微张了张嘴。
就在迟柏意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把头转了回去。
迟柏意顿时觉得自己原本一嘴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她在肚子里叹了口气,只好道:
“没事,看着像你。”
对方依旧很认真地对着那台里头不知有金有银的自动贩卖机,闻言睫毛都没动一下。
“我走了。”迟柏意于是道。
她也真的想要走了。
她转过身数着自己的步子进了便利店,转悠了半天,拿了瓶水又放下——
原本她想说什么来着?
哦,她想把包里那盒藿香正气水给她,想说这时候中暑还是挺危险的,尤其是你下午那个状态……
她还想说下午你好像磕到了后脑勺,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上医院。
另外她想说你时间紧任务重勤工俭学完就别蹲这儿cos高中生了。
最后她想说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好……
但她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就显得刚才的那一切都像没事找事的搭讪。
不过,成年人就是这样。
该有的边界感得有,分寸识趣看眼色,没事少管闲事……
迟柏意出了便利店,尽量让自己的眼睛不往那边蹲着的一小团人影上看,昂首挺胸地一个转身……
“迟大夫。”
?
?!
迟柏意很怀疑地回头去看。
陈运还是蹲在机子那儿,没看她:
“谢谢。”
“别客气。”迟大夫回答。
“没客气。”
迟柏意拧着眉毛瞅她侧脸,又想笑又有点气。
现在,小熊把脸又往前贴了一点,额头几乎都要顶在玻璃上了,声音还是低低的,听着还有点哑:
“真的谢谢……”
迟大夫“嗯”了一声走了。
陈运听着脚步声慢慢走远,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
她又赶紧蹲了回去……
蹲了不到半分钟,一个声音从她头顶响了起来:
“体位性低血压,站起来先扭扭腰动动腿比较好。”
这时候她该说些什么呢?
迟柏意看着她跟傻了似的仰着头,替她担心了一下她的颈椎:
“这样重心不稳更容易晕。”
“会一屁股坐地上……”她把嚼着的牛肉丸子咽下去,又喝了口关东煮的汤,对这个已经坐在地上的人说,“就像这样。”
此人面不改色地爬起来,继续对着那台里头不知有金还是有银的机子面壁。
迟柏意也不急,就这么边吃边看她。
丸子吃完,海带玉米啃完,粉丝包……太难吃不吃,下次绝对不买。
快吃完的时候,迟柏意想、这人要么是真的性子冷,要么就是从小到大被围观的已经习惯了,不然绝对不会这么沉的住气……
还没想完,对方总算开口了:
“你要买东西?”
迟柏意冲柜子抬了抬下巴:
“买瓶枇杷汁。”
“买不了了。”
什么叫买不了了?
陈运抠了抠投币口,挪了一下身子给她看:
“卡住了。”
迟柏意往前走了点才发现还不是只卡了币,是里头买的东西也卡住了——
一只面包,一瓶水。
水在面包上……
这两东西一个横、一个竖,一个轻、一个重,搭积木一样交叉重叠在出货口,很难想象是怎么做到的。
起码迟柏意是想象不出。
她扭头看了一眼陈运,陈运也正看着她。
这一刻,俩人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迟柏意说:
“要不?”
陈运说:“嗯!”
声音很坚定,表情很肃穆。
迟柏意翻了半天,从包底翻了枚硬币给她。
然后俩人一站一蹲就看着这枚硬币骨碌碌地滚了进去,显示灯亮了一下,跟犯困似的又很快熄灭,没动静了。
陈运瞥了她一眼,咬着嘴巴上的干皮,起来转头进了便利店:
“换两一块钱硬币。”
两个硬币哒哒哒地下去了……
“你好,零钱能找成硬币给我吗?谢谢。”
五硬币一起卡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杳无踪迹。
迟柏意盯着这台神经病的机子很怀疑它里头是不是有个人,或者说这机子里可能蹲了只饕餮——
她们往下扔钱,里头这玩意儿就张着嘴接。
“我去找店里的人。”迟柏意起身道。
陈运用她的手机打着手电眯起一只眼往里照,嘴上说着:
“这机子不是这家店的,我之前就问过了……”
哦,所以是人家说了不是店里的机子不管就可怜巴巴地蹲在这儿自己想办法。是这个意思吗?
“你有什么铁丝之类的东西吗?”
铁丝?
“或者什么细的、硬的东西都可以,大概就我胳膊一半这么长……”
迟柏意用力地把那根树枝从路边的电动车轱辘底下抽出来……
拿给她看,她在那儿皱眉:
“你垃圾桶里捡的?”
“路边捡的。”迟柏意情绪稳定地说:“你需要洗一下吗?”
陈运没理她,接过这根树枝继续忙活起来。
迟柏意就蹲在她身边看她忙活,忙活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用肩膀蹭了一下脸,说:
“我把钱还你。”
迟柏意愣了愣,压根没来得及说“不用”,手里就被塞了一把钱,依旧是硬币,亮晶晶温吞吞的:
“你让开。”
陈运望着她,又说了一遍:
“让开一点。”
她退后了。
她退后的瞬间,陈运抬腿一脚狠狠地往投币口踹了过去!
巨大的撞击声跟着背后的汽笛一起响起,很是有种荒野大镖客的味道。
迟柏意差点被她吓一跳。
这一脚踹完,她停下来往过来瞥了一眼。
迟柏意猜她这一眼的意思大约是“你没被吓死吧”或者“不好意思”之类的,因为她瞥来一眼后也并没有停,连续几脚蹬了上去。
越踹劲儿越大。
迟柏意在一旁看着,甚至能看见她从手臂到肩膀都在抖……
这就有点不对了。
她斟酌着开口:
“破坏公物是不对的。”
破坏公物的人动作没停,改成了用手去摇晃它:
“店里人说这机子早就有问题,好多人来问,打电话叫人来了也不管,就把钱一取就走了。”
“那你……”
“我本来没想把钱弄出来,我就想要东西……”
迟柏意看着她转过脸。
机器的冷白光下,那张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嘴唇发干发白。
那张嘴一张一合地说:
“我饿了。”
迟柏意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下乱了。
对着她有点震惊的表情,对方接着说:
“谢谢你,迟大夫。”
是谢谢你,不是谢谢。
谢谢你,迟大夫……
迟柏意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比她小很多的女孩子可能要比她想象的更敏感——
就像她因为对方的冷漠而想要离开,也因为担心而留下,有什么样更多不为人知的心思暂不提,甚至还饶有兴趣地站在那儿做一个边吃边看的旁观者……这些、陈运都看在了眼里。
嗯……虽然她也并不是因为这个会感到愧疚的人吧。
可谁知道人家没吃饭还饿着肚子呢?
之前一直端在手上忘了扔的关东煮现在被她尴尬地举着,像是在投降——
“也谢谢你下午给我买的药。”陈运又蹬了眼前这破玩意儿一脚,停下来低声说。
迟柏意看着她微微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很快又别过了脸。
她耳朵尖似乎有点红了。
“所以是下午就开始不舒服了么?”
“嗯。”
“后来有没有再吃什么药。”她可千万别说阿莫西林。
“没吃。”
迟柏意无声地叹气:“现在是不是还是有点不舒服?”
“还行。”
……
陈运看着对面的人笑了一下。
她笑得很淡,眉眼又舒展又精致,看上去有点无奈的样子说:
“那什么是不行呢?”
陈运有点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不过她还是坚定地继续捶了一下那个破机子:
“没什么不行。”
机子传来了稀里哗啦的一阵动静……
“之前让你回来查过敏源怎么也不来?是不是学习紧张?”
陈运咬了一下牙,把那句“你见过谁二十岁了还在上高中”给憋了回去:
“没钱。”
机子继续稀里哗啦地响,于是陈运又捶了它一下……
“它招了。”
?
迟柏意伸出手给她指了指:
“你看?”
玻璃柜里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往下掉——
面包和水,还有一只巧克力。
她把那只巧克力递了过来。
迟柏意没有接:
“你不是刚刚已经还我钱了?”
“我不爱吃甜的。”
迟柏意估计是自己脸上的表情太明显,所以她又挺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喜欢甜的!”
“请你了。”
“那就当是下午那只小熊请我了吧。”迟柏意笑了笑说,“再见。”
陈运没再说话。
于是迟柏意只好自己转身走了。
也就走出去不到两步,还是那个有点低、有点哑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来:
“迟大夫……”
迟柏意有想过这一刻她会说什么话。
比如说谢谢——又是谢谢,反正也不奇怪;
或者说你真是个好人——这话也不新鲜,这些年她听过不少,从各种人嘴里的都有;
再或者……
但她比较想听到的其实是:我明天会来查过敏源的……
多好啊对不对。
这样这个人就不会再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们就可以从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这里到此为止,不再是什么欠债与骗钱的关系。
她也不会再去想这个看上去确实挺像高中生或者大学生的人怎么会把自己过成这么一副挣扎求生的样子……
就是很简单的,病患关系——有职业道德的医生和一个普通的不怎么听话的病人。
充其量这个病人也就长得好看一点儿。
最多就是这样了。
然后她一定会记住这个人的——这个奇怪又倔强的马路牙子杀手,这个长得的的确确很符合她审美的公路文主角,这个随便就能抓出一把硬币的哆啦A梦……
这个多年来头一次让她真心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灵魂在等待她遇见和发现、的人。
然后她清楚地听见这人说:
“你……你们医院是不是有黄牛号?”
?
我们医院是不是有黄牛号?!
我们医院……
不不不,我们医院没有。
反正我没有……
我……
“你……”她小心地问,“是家里有病人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