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德菈看着特芙努特，有些恍惚。

她和马塞拉的关系、情感，都并非能简单概述的。

他们是父女，这是血缘上不可否认的事实，但并没有过太多所谓亲人间的温情时刻。她是属于马塞拉的猎鹰，这一观念从她有意识起就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了。

那如果猎鹰的主人死了呢？

塔德菈意识到，她有些怅惘和迷茫，但似乎并没有太多悲伤。

所谓血缘连接起的情感在他们之间过于淡薄，又或者过于复杂，以至于无法用简单的喜恶作为体验。

“嗯，我知道了。”塔德菈看着特芙努特的眼睛，就像她看着自己那样。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呢？」

特芙努特问她。

“……”

——做什么呢？

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猎鹰，不再有束缚的同时也不再有什么羁绊，塔德菈突然感到由孤独带来的寒意。

但在手心中，划动的手指并未停下。

「你不是很喜欢日落的景色吗？接下来去看日落怎么样？」

看着那双火红如旭日的眼睛，塔德菈想起刚刚在幻境中看到的故事。

吸引着她的故事。

“我已经看过很多日落了。”塔德菈回答，“只是想要和人一起看一次日落，因为没有尝试过，觉得可能会不一样。”

「那你要和我一起看日落吗？作为新生的仪式——」特芙努特慢慢写下：「你是自由的猎鹰了。」

塔德菈垂下眼想了想。

“那还是一起去看日出吧”

她说。

“我也已经喜欢上日出了。”

于是一行人又踏上了旅途。

临行前，我将马塞拉身上的钱袋子拿走了——反正不拿白不拿，如果想要雇用佣兵，钱是必不可少的。

可惜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否则我会选择再拿点宝石和黄金出去——在布格姆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在外面会那么有价值。

黄金还有些地方用的上，这些宝石就真的只是看起来好看点的石头了。

“勒脖子”想将马塞拉也带走，但扛着一具尸体太费力，最后干脆从马塞拉斗篷上割下一块布将他的头裹住捆紧。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马塞拉挣扎时将我的发绳扯掉了，祭坛两侧是悬崖，我只来得及将发带捞回来，发带上的铃铛因为本就掉过几次，在我捞发带的时候落下了悬崖，没机会再拿回来了。

我曾产生过不顾其它直接找下去方法的想法。

但理智制止了我。

好歹发绳还在，我害怕它也不小心被我弄丢，干脆死死绑在手腕上，用马塞拉的衣角将我手上和胳膊上混杂的两人的血都擦掉。虽然没办法完全擦干净，至少比之前更好一些。

离开这里也需要我的血引路，用的次数有点多以至于我有点头晕。

“勒脖子”再次将我抱了起来，想想我之后还要处理污染——哦，现在应该叫魔鳞病了，我就放弃了下去的打算。

他带着我多走两步路也不会累死，但我现在的体质再多走走可能真的会昏过去。

这又是一段安静的旅途，却不会一直安静下去。

在被血线指引着走出后，我们撞上了守在外面的那伙镀金旅团。

前脚还被单手抱着的我后脚就被甩进了塔德菈怀里，更可悲的是我居然已经习惯了这群人粗鲁的动作，被塔德菈稳稳接住挡在身后。

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我扯开了裹着马塞拉头颅的布包裹，让头颅落在地面，因不平坦的地面滚落到他们面前。

塔德菈有点紧张，所以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取下腰间的小布袋抖了抖，将最后剩下的那点不明混合物粉末抖出来，于是一只赤鹫飞落，低头啄食落在地面的粉末，我趁机伸手摸了摸它的羽毛。

原本的僵持被打破，所有人都骤然安静下来，对面的佣兵收回武器，不发一言，最后还是勒脖子打破沉默，问这是怎么回事。

——别问我，我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孩罢了，你们自己交涉。

我拉着塔德菈的手，一起轻轻摸了摸停歇在此处的赤鹫，将几片落下还算完整的羽毛放进布袋绑回腰间，然后将原先预留出的一片羽毛和塔德菈原本的羽毛发绳绑在了一起。

还挺好看的。

而站在一旁的佣兵们如我所愿，收回了武器，平静地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在踏入幻境之前，他们就已经和我达成了合作。

这是发生在特拉克和马塞拉谈话的那个夜晚的事。

沙漠人的情感总是格外纯粹又格外复杂，这队镀金旅团的成员几乎都是很早就认识了的，与起一些部族间唯利是图的交往方式不同，他们可以说是真的将彼此看做不可分割的同伴和家人。

特拉克是加入最晚的那个，也是他们之中最年轻最被关照的那个，尽管他自己不那么认为，因为他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身患魔鳞病的弟弟，作为哥哥，他应当是成熟的。

特拉克的性格开朗大方，从不记仇，因此和队伍里的其他人相处的很好，大家也知道他的情况，明里暗里尽量多分些东西给他。但终究还是杯水车薪，在弟弟病情加重需要昂贵医药费的时候，马塞拉找到了他们。

——我对你们之前带着的那个小孩很感兴趣。

佣兵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既然人已经卖给了缄默之殿就不该再将消息转卖给他人，与道德无关，只是为了维持自己较好声誉和信用，毕竟雇主雇佣时考虑的也不仅仅是佣兵的能力，风评不好的佣兵往往没那么容易接到单子，而多数时候又总是多些朋友比多些敌人好。

佣兵团拒绝了马塞拉，但马塞拉并没有放弃，而且私下单独向特拉克抛出了橄榄枝。

那是一笔足够丰厚的报酬，可以让他请到医生买了药，再给弟弟吃一顿可口的饭。

“这也不算背叛——当然了，你们队伍里不允许这个，但你没有出卖他们，他们不会有任何危险，你也能得到需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特拉克的想法就这样被拉扯着，最后还是倒向了生活所迫。

他卖出了我的消息，也离开了佣兵团，跟随着马塞拉雇佣的另一伙镀金旅团成员演了一场戏，将我从缄默之殿的队伍中抢了出来。

但马塞拉没准备兑现他的承诺，在让塔德菈带走我时趁乱将带毒的箭射中他——没能致命，但让他因此从额头到胸口被刀刃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又因为毒素导致恢复障碍，最后脸都溃烂。

特拉克找上了马塞拉，队伍里的佣兵们也找到了他。在那个夜里，我溜出帐篷，见到了暗中隐藏的佣兵——那位熟悉的，曾喝醉后将我扛在肩上跑了好长一段路的女佣兵，然后做了一个交易。

倘若马塞拉所说的地方和药物真的存在，那毫无意义特拉克需要它，但马塞拉为人狡猾险诈，让特拉克跟着去大概率有去无回。于是他们帮我在小小的布袋中装了些特制的粉末，可以吸引赤鹫，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而不会过早暴露在马塞拉面前。

原本计划是由他们将特拉克拦截在外，然后在发现马塞拉说的地方后找机会除掉他，但没想到居然真的可以凭借我进入一条难以闯入的通道，也没想到最后没能留下特拉克。

当然，计划中的详情和备用部分还有不少，比如我其实还被给了一些用于迷晕人的药粉——据说只要一点就能把驮兽都弄昏，又比如，我还拿了一把贴身携带的小小匕首，其中同样有着残破的厄灵，特殊情况下也可以给马塞拉来致命一击……

诸如此类，不必多说。

总而言之，从一开始，就没人准备让马塞拉活着离开。

特拉克沉默了很久，似乎有很多话想说，被另一位佣兵拍了拍肩膀。

“不说这些了，药材你最后找到了吗？”

他摇摇头，顿了顿，看向我。

这又是一段无趣且麻烦的交流过程，我再一次体验到无法说话进行交流是多么的麻烦——他们甚至有的不识字。

在一段不算流畅但好在顺利结束的过程后，我被送回了缄默之殿。

塔德菈没有跟着我，而是跟着那伙镀金旅团——现在有新的名字了，改名叫「赤鹫团」，他们说听起来不太吉利，但我没听见。

作为约定的报酬，加上欠的人情，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是他们的首要雇主，塔德菈跟着他们生活也会更方便。

但马塞拉死去的消息传出去会有一点麻烦，至少目前是这样，所以特拉克——已经无法辩识面目之人，用起了这个名字。

哪怕伙伴们原谅了他，背叛仍是背叛，舍弃自己的身份是他的赎罪之一，我对此没有看法，反正我也不会用任何一个名字称呼他。

在缄默之殿前，勒脖子又拍给我一个果子。

小小的，泛青的果实。

我还记得最初尝到的苦涩味道，而塔德菈告诉我，她受伤生病时也会摘这些小果子吃，吃完就清醒很多。

药物匮乏的环境里也只能寻求这样的心理作用，但我不会再吃了，哪怕什么都没吃我现在也已经有想吐的欲望。

塔德菈轻轻抱了抱我，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然后和我说下次见面会带来我想要的东西。

我点点头，帮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然后转身走向缄默之殿。

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烈日下人影变得模糊，似乎还有另一个小小的身影紧随其后。

“特芙努特！”

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