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谁也没注意到,在反方向的荒僻小道上,两人一马星夜兼程奔向青璃国边境。
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南谌搓搓发红的鼻尖,身后柯夏收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担忧地问:“风寒?要不还是去买些药?”
“还不能停。”南谌向后靠了靠,眼睑微阖,“封尧必定怂恿皇帝通缉我们,一旦在北苍境内露面,等待我们的就是无穷追杀。”
只有进去青璃国,成煦帝的手暂时伸不进来,他们才有能片刻喘息时间。
八咏楼在四国都有据点,大小不一,最大的自然在北苍,其次就是云昭,但此时的云昭风雨飘摇,使团一死更是阵脚大乱。
顶多还有三月可活,若非有性命之危,南谌也疲于算计,找个清净地方和柯夏缠绵过这三月也好。
几日后,义骏城。
风尘仆仆的两个商人牵着一匹骡子一匹马遥遥行来,在城门外排着长队接受盘查。
城门下的士兵查过符节,搜了一圈货物,掂了掂袖中银两,挥手放行。
这座与北苍对峙的边城戒备森严,百姓都练就一身武艺,而且边境难免有摩擦,穿梭在各国之间的商队通常停留不超过三日,百姓照例围拢来看这两个黝黑商人带来的货物,见只是一些普通布匹后就失了兴趣,人群很快散去。
两人入住了城中客栈,小二送了饭菜和热水上来,走下楼的功夫,挠着后脑勺嘟囔:“奇怪,怎么记不起他俩长什么样了?”
确认安全后,南谌才浅浅松口气,撕下人皮面具,靠在桌边喝水。
柯夏发燥地扯下扎人的大胡子以及厚重的棉衣,热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到冰凉的地上,双手反撑,仰头拼命大口呼吸。
南谌拎着茶壶在他身畔盘坐,倒了一大碗水递过去,柔声说:“辛苦了。”
因风寒未愈,所以说话声闷闷的,颇有些委屈巴巴的意思,柯夏听着,斜眼觑着他咧开了嘴:“主人这是在和我撒娇吗?”
南谌挑了挑一边眉梢,颊边小窝一闪而逝。“你说是,那就是。”
柯夏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个犟种妖僧也有服软的一天?
“无法,”南谌无奈轻笑,“总归活不久了。”
“也是。”柯夏深以为然点头,鬼使神差伸舌去舔碗中清水。
蓦地,他脑仁一疼,眼神出现了瞬间的茫然。
就像南谌不理解他为何这样,他自己也混沌不清。
“你……莫非真是犬妖?”
柯夏一脸震惊:“凭什么不能是狼?”
*
无关紧要的小小插曲过去,二人倒头睡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街上和煦的叫嚷声走走停停,客栈小二有些奇怪昨日的客人一直闭门不出,也没叫过送饭,正要叫掌柜一起上去看看,门外突然闯进三五个彪形大汉。
“小二!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给爷端上来,再抱几坛子最好的酒!”
见到老主顾,小二立刻满脸堆笑,小跑着迎上前招呼几人就坐。
正值午饭时间,店里渐渐热闹起来,先前那几人大马金刀坐下之后,为首的汉子啐了一口“晦气”,随后谈论起在北苍的见闻,周围人如同蜜蜂闻见花香,不由自主都拥了过来。
“真是倒血霉了,跑趟私活还能碰上这档子事。”
旁边瘦得像竹竿的男子叼着筷子尖,油光发亮的嘴唇一开一合:“蒋老哥,说说看怎么个事儿呗。”
五大三粗的汉子擤了下鼻涕,随手在桌下一蹭,瓮声瓮气道:“他奶奶的,北苍那边不知道跑了个什么要犯,全国贴着悬赏令,见着和黑人走一块儿的男人就抓,要不是老子脚底抹油溜得快,差点就被砍了!”
他猛灌了口浊酒,一边往嘴里塞肉片,一边含糊道:“官道上劝是官兵,北苍该不会要打过来了吧?”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客栈倏然一寂,鸦雀无声。
一群人面面相觑,掌柜叫苦不迭,连忙作揖小声告饶:“各位爷,这些话可说不得啊,要掉脑袋的。”
国事不可议,大汉也是后怕,想到逃命时的惊险,讪讪地住了嘴,不再谈了。
这一打岔,等小二再想起楼上那两个商人时,已是日暮西山.
正当他要和掌柜上楼查看时,那两人穿戴齐整下来了,点了些酒菜,坐在窗边默默用饭。
小二微躬着腰,不免好奇:“二位客官看着眼生……”
略白一些的那人嗓音喑哑道:“在北苍做了几年小买卖,谁知霉运当头,遇上他们主君独揽了织物转卖权,我们这些小本生意做不下去,只能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南谌叫住转身要走的他:“我们明早启程,麻烦把马和骡子喂饱。”
几枚铜板在桌边上排开,喜笑颜开的小二收了赏钱,点头哈腰称是。
用过晚饭,两人回到楼上厢房,柯夏疑惑南谌前段时间跑得脚不沾地,现在怎么反倒无精打采的。
不用回头,南谌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没第一时间解答柯夏的疑虑,而是取出青璃国的城池分布图,平平地铺在桌上,食指点中一个标红的城池说:“我们要去此处,找一样东西。”
“什么?”柯夏半倚在床头,双臂枕在脑后,“能让你多活一些时日吗?”
南谌笑着摇头:“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了。”
闻言,柯夏登时坐直身子,乖巧地盯着他,碧眸忽闪忽闪。
南谌斜了他一眼,唇角微扬,低头继续规划接下来的路线。“我母妃临终前,给我留下了打破世界屏障的标记,之前我在裂渊中带出的就是其中之一。”
“只要集齐这些,就能撕开世界屏障的一条裂缝。”
蓦地,柯夏脸色骤变,冷声打断他问:“你想赶我走?”
“对。”南谌毫不犹豫回答,头也不抬,“我要你活着。”
“你问过我了吗?”一道黑影猛地爆冲到跟前,掀飞地图,南谌面朝下被狠狠压在桌上。
鼻根撞得生疼,他痛嘶一声,但柯夏完全不为所动,咬牙沉声咒骂,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凤儿,先听我——”
不等南谌解释一二,柯夏抓起他的腰扛上肩膀,扔到床榻上,三两下脱了本就不多的衣衫,南谌懵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
顿时哭笑不得,推开柯夏急切蹭近的漂亮脸蛋:“凤儿,我风寒未愈,你也不怕传染了。”
柯夏死死抵着他,瞳孔竖起,脾气还是跟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炸。
“怕甚?”他嗤笑着咬了一口南谌的手掌,“说不定焖一焖就好了。”
“你确定?”
见柯夏坚决点头,南谌顺从闭上了眼,他觉得自己果真是烧坏了脑子,竟然愿意陪这厮胡来。
“行,那来吧。”
早知会有被讨回去的一日,他也没有多抵触,但是没料到柯夏仅仅只是为了吓吓他。
柯夏扒光了他,却并未下嘴,而是扯过叠好的被褥裹紧两人,长手长脚缠住南谌,不忿地咬在后者肩头,咕哝道:“我哪有那么禽兽。”
紧绷的身体陡然放松,原本清明的头脑一阵昏沉,来不及听清柯夏说了什么,南谌转眼沉入梦乡。
抚着这人消瘦了些的脊背,柯夏也暗自叹息,这人内伤未愈,终日思前想后,睡觉时也不踏实,只有出其不意,才能让他好好休息几个时辰。
还得多亏了南谌,教他施针,再加上他特制的安眠药,一针下去,就算是头牛都得睡个昏天暗地。
暖热了被窝,柯夏轻手轻脚下床,随手扯了条外衣围在腰上,赤足走到窗边,拉上窗栓。
清脆金铃声轻轻回荡在燃着安神香的房间里,他翘着腿,敲了会儿膝盖,一只手撑着半边脸颊,指尖把玩着光华内敛的佛珠手串,耳坠摇晃。
额头彼岸花猛然金光大盛,他闭了闭眼,厉声道:“还不出来?”
话音方落地,宝葫芦剧烈抖动,声声炸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想破瓶而出。
碧眼平静无波,冷漠的神情和南谌在裂渊之下的所见完美重合。
【大人,好久不见。】
柯夏支着下颌,百无聊赖:“你们这群家伙,还是一如既往讨人厌。”
【……谢大人救命之恩。】
“我救你,是为了他。”柯夏拨弄着自己的耳坠,意兴阑珊,看也不看半空中诡异的画面一眼,“若不能如我所愿,你还是去死吧。”
【……大人想知道什么?】
其实柯夏并未恢复记忆,只是在南谌对“系统”出手之际,感受到强烈的求生欲望,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冰蓝色的水幕,数不尽的小方框在其中浮沉。
他试图对南谌言明,却发觉自己一旦有此想法,上下嘴唇就如同让树脂黏上了似的,开不了口。
只有南谌不在场,或者意识不清时,他才能和自己随手救下的又一只“怪物”对话。
“他说这个世界并非真实,是为何意?”
那声音默然半晌,试探地问:【大人,您不记得了?】
柯夏冷冷扫去一眼,宝葫芦一哆嗦:【我说我说,大人别杀我。】
在柯夏逐渐呆滞的视线中,一段故事在他脑海中缓缓生成。
一片肥沃苍茫的大地上,先后诞生了几个领主,随着时间的推移,族群规模越来越大,发展成一个个小国家,几百年过去,这片大地的霸主——郑国稳居上位,但其余三国时刻觊觎宝座,在各个组织与成群游士的周旋中,战争一触即发,以攻郑为开端,四国相互制衡,相互攻伐。
而南谌,在这场斗争中扮演了极其关键的角色,没有他,各国间的摩擦至少能减一半。
故事的结尾,是他万箭穿心,于尸山血海中拥擎天鼎傲视群雄。
【所以这里只是书中世界,书中人都是虚幻的,每个人都有既定命运,您当初之意要来,是因为……】它卡了下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您说您喜欢南谌这个人物,要带他回去。】
“我?”柯夏懵了,下意识问,“回哪儿?”
它意味深长地说:【您的世界。】
疑点太多,柯夏用力甩了甩头,没被它牵着鼻子走,他的记忆虽零碎,但作为玄阳生活的每一日都真实可感,只是被追杀途中总会时不时就失忆。
他顺水推舟问:“既然如此,我要怎样才能带走他?”
【抱歉,我不知道。】
好在柯夏对它本就不抱希望,又问:“他所说的方法,真能撕开世界屏障吗?”
那声音沉默了会儿,很遗憾地说:【抱歉,大人,书中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既定的,他们永远也不能离开书中世界。】
这些话熟悉得像是有人在他耳边重复过千万遍,柯夏脑仁一紧,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既定?”他讽笑一声,没多言语。
照“它”的话来理解,自己才是外来人,若此为书中世界,南谌是书中人,为何还能有如此鲜活的反应、炙热的体温,与自己抵死缠绵的,难不成只是虚影?
怎么不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颠倒梦想?
【大人,我的程序被设定为不能对您说谎,请相信我。】
强烈的能量波动让宝葫芦周身的光晕闪闪烁烁,极不稳定。
柯夏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搭着窗台,手肘撑桌,懒洋洋道:“我不信你,除非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带走他。”
光圈肉眼可见变得暗淡,那道声音断断续续说着:【不能……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