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在一起的泪水和汗水,都在阳光下闪烁,让人不敢直视。
仇恨的种子,已经汲取了戚酉扇全部的生命力。他明明很年轻,风华正茂,却已经被折磨得如同一位风雪一生的耄耋老者。
也就是在当时,目睹戚酉扇疯狂模样的戚楣恍若大梦初醒,一口咬定戚携李是凶手,并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何般博。
何般博知道戚酉扇家欠债的事,知道追债的人把河沟街闹得鸡犬不宁的事,也知道戚酉扇的妈妈在还完债的当天晚上上吊自|杀的事,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戚携李跟这件事情的关系。
河沟街的人,嘴还真是严。
所以他去了禁司,找到了当时禁司执行任务的档案,也就是现在他拿在手上的薄薄的几张纸。五年前的河沟街没有大范围安装监控,能留存到现在且与时间段匹配的监控更是没有。档案中仅有的零星几张照片和简简单单的几条记录,都是有关追债的人的,除此外,并无有用的信息——若真要说有用的信息,那就是证明了当初禁司的敷衍。
戚酉扇的妈妈是自|杀的……吗?
如果戚携李的恶行是真的,那让何般博想不通的地方是,为什么当初戚酉扇不告诉禁司。如果说人活着的时候有什么担忧顾虑,那人死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呢,已经一无所有的戚酉扇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吗。
但很快,何般博就意识到,过去的熊犬山不是现在的熊犬山,很可能,戚酉扇不是没有告诉禁司,而是禁司觉得自杀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现在,何般博手里拿着的薄薄的几张纸就是五年前禁司记录的事情的全部。就这几张薄薄的纸,拿在手里,甚至一不小心都会被风吹散。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有戚酉扇能说得清。
“过去的熊犬山不是现在的熊犬山……”何般博低下头,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嶙峋崎岖的野路、不停闪烁刺目晃眼的红绿急救灯、摔裂的瓦盆头顶上飘荡的引魂幡、妹妹的小手握住哥哥颤抖的手掌……太多,太多,最后定格在何船柏的脸上,定格在少年脱胎换骨沉稳坚毅的目光里……
何般博仰起头,眼中隐隐泛有泪光——漫无目的地七拐八拐,抬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站在了墓园门口。
“那就去看看奶奶吧。”
大树底下,黑乎乎的阴影里,守墓的老爷爷摇着蒲扇走出来,自顾自地叹道:“受了什么委屈,都大晚上的来。”
有谁刚刚来过吗?
何般博没有在意,他朝老爷爷点了一下头,就沿林荫道往里走去了,而后十分熟练地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小径上,却在经过一颗歪斜的老树时突然止住了脚步。他扭头,因为枝叶的遮挡而偏了偏目光,望见了两点在黑夜中浮动的烛火。
雾蒙蒙黑蓝色的夜色里,墓碑林立间,那两点不停跃动摇曳的红色烛火似乎是在指引自己,催着自己前去一探究竟。于是他半路改道,朝烛火的方向走去。待走近,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时,他猛地抬头向四周眺望,目光急急寻找着戚酉扇的身影。
但是浑浊的黑夜里,早已没有了戚酉扇的身影。
小时候,何般博和何船柏并不亲,那时候戚酉扇、戚楣、戚护岸都和哥哥玩得比较好,自己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面,所以对林篷有点印象。
但是时间太久了,那点记忆也模糊了,但他依然记得她往落单的自己怀里塞满零食,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嗓子里有团棉花,记得她是个矮小瘦弱的女人。
何般博低下头,打开手机的灯光,照亮了烛火旁边模糊的脚印,脑海里勾勒出戚酉扇失魂落魄倚靠着墓碑的样子……然后,声音响了。
白熊和五色犬的吼声震撼着整座山林。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上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何船柏站在自己面前,全身都是伤,满身都是血,给自己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所以现在,最先在他脑海里浮现的,仍然是哥哥。
他真的很担心他,虽然他可能不需要自己担心。
点点红光在漆黑的山林中遥相亮起,惊慌害怕的感觉如毒蛇盘踞上胸口。
何般博抬头看了一眼,趔趄了几步,开始往山下狂奔。
13
五年前,杜安芹赶来熊犬山,将失魂落魄破碎不堪的小男孩拥入怀中。
她没有孩子,就在紧紧怀抱着怀中颤抖不止的男孩的时候,她就彻底下定了决心,决心将戚酉扇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永远不撒手。
戚酉扇恐惧黑夜。
在母子二人刚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戚酉扇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身体健康和精神状况都变得很差,让杜安芹很是忧愁。但二人相互加油打气,一同度过了那段四处奔波、不堪回首、十分艰难的时光。
后来,在药物的帮助下,戚酉扇好了很多,但是他在熊犬山受的伤太严重,严重到无法痊愈,身心上的难受已然成了常态,所以他依然常常会在半夜惊醒,惊出一身冷汗,依然有着烦人的睡眠问题。
不过为了让杜安芹放宽心,他会顶着黑眼圈装出一副活力四射的样子,会舒展开他那双忧郁的眉眼露出笑容,会在每晚休息前先嘲笑一番她养的那盆土气的蟹爪兰,然后才会故作轻松道:“我去睡了。”
渐渐的,杜安芹有了在深夜里醒来的习惯,她会盯着从戚酉扇门缝里透出来的光发愣,或者站在门外听着他在睡梦里的梦呓惊叫,默默流泪。
一如现在,今晚是母子俩回到河沟街的第一晚,注定会睡不安稳,她担忧地瞧着他依然亮着光的门缝,脑海里都是白天他悲伤欲绝的模样,稍作犹豫后,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没有睡吗?”
房门里没有一点声音。
杜安芹缓缓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小声道:“我进来了。”
打开门,却发现戚酉扇不在房间里。
她愣了一刹,然后自欺欺人、强行地忽略掉内心升腾起来的不详预感,转身急匆匆去拿手机。
电话铃声就在身后响起,寂静的黑夜里,清晰的铃声被不断放大。
杜安芹回头,目光穿过黑暗的客餐厅,落在尽头处明亮却空荡荡的房间里,耳朵听着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手机铃声,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脏已经隐隐有要疯跳动的征兆。
她没有挂掉电话,而是在铃声的催促下,再次穿过黑暗,走进了他的房间里,看见了桌上震动的手机,以及手机旁边的写满了字的一张纸。
“从前我和您一起离开熊犬山,现在我和您一起回到熊犬山,就像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我很幸运,一生中有两位母亲。
“您是我的第二个妈妈,我对您的爱和感激都无以言表。您带我离开熊犬山,待我好,给了我美好的一切,和您生活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我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五年里,您一直为我担忧,让您操劳了。抱歉,我应该永远陪在您身边,回报您的养育之恩的。但我实在是做不到,我无法面对以后漫长的人生。
“死在熊犬山,是我的决定,我自愿的。麻烦您把我的尸体埋在熊犬山,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
后面写了什么,杜安芹都看不清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笔一划写得板板正正的汉字也是如此难认。手机里无人接听的提示音响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她听到了什么野兽的嘶吼声,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14
殷因总是背对着我,冷漠且执拗。
雪白色的长袖长裤,很像是葵羊的制服,衬得人修长笔挺;一头蓬乱的长发散在瘦削的肩膀后面,毛躁的发尾绕着手肘被风吹向身前;干瘦的背影,混着孤独的基调散着陈旧的气息
她在看什么?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或许又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二者交错闪过,我分不清,也不想分清,现在我眼里只有一个人。
她慢慢抬起右手,小拇指上勾着一副请愿简。
五色的请愿简被风吹得翻飞不止,末尾坠着的藤蔓也按捺不住随之起舞飞腾,像是一条顶在手掌心里畅玩的五彩鱼儿。
我看见她向后偏过头,但黑发遮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她苍白的嘴唇。
我看见她的嘴角带着笑意勾起,听见她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袁许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仍定格在梦境的最后一幕,甚至耳畔尚有喑哑的嗓音在回绕:殷因意味不明地回头,意味不明地笑着,问自己:“你怎么不说话?”
今晚的月亮皎洁圆亮,悬于高空,亘古不变。
房间里没开灯,但盐白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了满屋。
“做噩梦了吗?”何舟错的声音响起。
袁许在沙发上坐起身,仰头揉了揉太阳穴,有点紧张,“我说梦话了吗?”
另一侧的沙发上,何舟错腿上放着电脑,幽蓝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她没有抬头,没有向袁许看一眼,盯着电脑屏幕淡淡回道:“没有。”
袁许睡懵了,她揉着自己的额角,懵懵地皱起眉头,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幽暗的房间里,袁许的话不禁让何舟错心里有点发怵。可下一秒,缥缈的声音骤然升高,她鸡皮疙瘩骤起,浑身汗毛直竖,一下子合上电脑,飞快跳到袁许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胳膊,面露惊恐。
白熊和五色犬愤怒的咆哮声,在熊犬山,象征着死亡。
15
疼痛的劲儿似乎缓过去了,又像是已经麻木了,戚济要不再哭嚎,而是眨眨湿润朦胧的眼睛,看着眼前将会烙印在心底里一辈子的场景:
戚酉扇就躺在自己脚边,睁着眼睛躺在血泊中,地上那一滩无边无际的血已经包裹住了自己赤裸的双脚,渗进了自己的趾缝里,沿着皮肤的纹路往脚背上爬;妈妈瘫坐在戚酉扇左脚边,脸色煞白意识不清嘴里念念有词,紧贴在心口上方的双手紧握住菜刀,像是祈祷,又像是防卫;殷因跪在戚酉扇身体右侧,半边胳膊耷拉着,半边胳膊抵在戚酉扇身上,长发垂落遮挡住了她的脸,她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鬼,空有一副躯壳;何船柏单膝跪在戚酉扇肩膀右边,一只手撑在血泊里,一只手紧攥住戚酉扇的手,低头看着他,泪水掉落融进他冷掉的血液里;而自己手上,还捏着半截断掉的七彩水晶跳绳。
鼻子像是被削掉了,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所以戚酉扇只能用嘴呼吸,将混着血的唾液咽进喉咙里。
去年的第一场秋雨是戚济要意识朦胧的开始,而现在,盛夏的燥热蒸走了所有潮湿的水汽,他彻底清醒了,破茧化蝶,恢复正常了。
同时,某些东西也在此刻发生了变化。当他不再嚎啕大哭、强压下胸口里的酸涩、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任由鲜血滑进喉咙的时候,就尝到了成长的滋味。
成长,就是来得如此突然。
不像是百岁宴成人礼那样轰轰烈烈敲锣打鼓,或者挫折之后的痛彻心扉,成长的蜕变有些时候很简单很迅速,甚至都意识不到。然而当某个人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不再嚎啕大哭,开始无声流泪的时候,成长确实就已经发生了。
将来,戚济要永远都会记得今天、今晚,但是却无法回忆起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嚎啕大哭的。
山神的怒吼声很大,大到似乎要摧毁所有人的脏腑然后再将其重塑,借此涤荡肮脏的心灵。
殷因感觉自己的骨骼正在融化,自己的脊柱如烧红烧软的铁柱正在逐渐倒塌,自己的头颅很重,沉甸甸的要折断自己脆弱的脖子,自己向前匍匐着的身体,犹如地狱里没有经受得住刀山火海刑罚而烧焦的骷髅架子。
红绿色的光芒在眼前闪烁,她浑浑噩噩地撑起眼皮,怔怔地盯着自己面前何船柏跟戚酉扇紧握在一起的手,以及躺在一旁浑身是血的……戚酉扇,她的目光沿着戚酉扇的胸膛缓缓往上抬,她看见了他睁着的空洞的双眼以及——她突然顿住了——他头顶上方苍白得发青的双脚,她不敢再抬头,怕与姐姐对视。
转眼间,风和日丽,天清气朗,凉风盈满宽大的校服衣袖,自己出现在学校空荡荡的走廊上,所有的学生从身后奔跑着大笑着涌上来,不停地推搡冲撞着自己,然后跑到自己前面,回头露出鄙夷的笑容。
又转眼间,自己站在了阴冷幽暗的家里,缀着金边麦穗的暗红色绒布窗帘透进房间里一丝微光,让剔透的吊灯折射出星星点点破碎的光芒,深不见底的长廊尽头传来爸妈的脚步声,哒!哒!声音沿着冰冷的瓷砖弹跳回响分散,直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