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
云舒与赵念曦对望一眼,而后看向程伯再次确认,“程校尉的意思是……让我们随你离开?”
程伯见云舒面露猜疑之色,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份密信细细展开,“这是侯爷手谕,云姑娘若不信可仔细瞧瞧。”
呵!
云舒瞥一眼纸上无力辨认的潦草字迹,冷笑:“侯爷是你上司又不是我上司!我们凭什么要听他的?!”
说罢,犹嫌不够,“你们还真当我俩好骗了?!方才变着法儿将我兄长支走,现在又冒出什么手谕,谁知你们安的什么心?呸!”
程伯面色淡淡,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漫不经心道:“云姑娘勇武,当然可以选择留下。只是他日城破,人人自危,我们可没有多余的人手赶来救你。”
转而看向赵念曦,又道,“所有将士家眷已陆续出城避难,赵姑娘若无异议,请立即随我们离开。”
每有战乱,盗匪猖獗,流氓恶棍伺机作恶,百姓苦不堪言。若有机会避开险境自然是好,只是……
晦涩的目光掠过苍劲的笔墨,赵念曦缓缓收回视线,朱唇轻启,清冷的声音淡淡道:“你也说了,你们侯爷的意思,是命‘将士家眷’。可惜……”
随手将信笺扔回程伯怀中,她冷冷转身,“我不是。”
程伯一手接住飞来之物,沉吟一瞬,他道:“赵姑娘说笑了,您既是少夫人家眷,当然也是侯爷家眷。”
赵念曦闻言,脚步一顿,回身时,凝眉试探道:“这是你们侯爷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
“自然是侯爷的意思。”程伯拱手一礼,又道,“属下奉命护佑二位安危,还请不要为难我们。”
赵念曦暗嗤一声,心道,前一晚,夜君慎还对她的身份有所猜疑,并传信兄长确认此事,而今,在得知“长姊早夭”的境况下,却忽然愿意承认了!
怎么,难道怕她纠缠于他,累他名声!所以干脆借机堵她的嘴?
此刻,一旦听命离开,无异于变相软禁。日后,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甚至连他承诺的“请旨大赦”之事恐怕也只是暂时的安抚之策!
至于后续会如何,谁知道呢!
思及此,心中不由冷冷一笑,面上却仍和缓道:“边城危急,此地着实不宜久留。侯爷百忙之中还肯费心替我们安排,我们着实感激。只是……”
凝眉望一眼天色,忽担忧道,“昨夜走得匆忙,留下的那张药方还有几处禁忌未来得及交代。若因我的过错耽误侯爷痊愈,真是罪过。再误了战事,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程伯听了这番话,神色亦变得凝重起来。事关侯爷安危,他不能也不敢擅自做主,沉吟一瞬,而后朝一旁护卫打了个手势,
“回!”
*
喧闹的街市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云舒一手撑起轿帘,无意间瞥见马车旁颀伟的身影,顿觉扫兴。
放下轿帘,愤愤转身。瞥一眼身旁神色淡然的人,想问什么,忽然又住了嘴。顿了顿,只抱怨道:“都怪他坏事,不然这会儿咱们早已经出城了。”
赵念曦抿着唇,没有回话。毕竟,细究起来该怪她才是。
怔怔想着,忽闻一阵嘈杂的呼喝声。
凝眉瞥一眼帘外熙攘的人群,见几人围在一处,交头接耳。有不知情的,便上前打听道:“前边可是出什么事了?”
一人忙回道:“听说……侯爷中了暗剑,久久不愈,是以花费重金寻求医术精妙的能人异士,这不,方才就有个老头儿揭了榜……”
话未完便叫人一顿呵斥,
“什么老头儿!这话你也敢胡乱说!人家那是去给定远侯诊治的,没有十分把握,敢提着人头揭榜?!”
回话之人立即住了嘴,只抚着后脑勺连声应“是”。
马车渐行渐远,议论声亦渐渐小了。
赵念曦凝着眉,缓缓收回视线。
前一日,她曾替夜君慎把过脉。他的伤,并非近日所受。从前或为大局考量,未曾公开。而今不顾舆论忽然昭告天下,或为迷惑对手;又或者,欲以身为饵,诱敌入瓮。
想到那晚冲天的火势,心中仍不免胆寒。
外有劲敌虎视眈眈,内有奸人伺机而动,加之功高震主,想取他性命之人,或明或暗,数不胜数。
群狼环伺之下如此暴露自身弱点,哪怕再英明神武之人也有失算的时候。
一旦出现意外,不仅伤及自身,连亲近之人亦要受累。
思及此,心中不由恼恨。
王享贸然接近李承孝的缘由还未探明,若叫他发觉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莲娘……”
云舒回想起程伯方才所说的“侯爷家眷”之类的话,暗暗咋舌。从一手漂亮的字迹便知眼前人身份不凡,是以赵念曦自称“定远侯夫人”之时,她并未怀疑。
回想近日种种,隐约知晓赵念曦与定远侯之间必有纠葛。瞥一眼赵念曦神色冷然的模样,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真的对侯爷……下了毒?”
赵念曦轻轻阖眸,半晌无话。
云舒见此,悻悻闭了嘴。心道,侯爷不仅没有追究,反派人护送,真是奇怪呵。
“吁——”
马车在一座残旧的府邸前停下,早有人候在一旁,见了程伯等人随即迎上前低声道:“侯爷正与人议事。”
赵念曦瞥一眼巷尾匆匆离去的车驾,想到街头百姓的议论,心中了然。
毒,是她下的;解药,也是出自她之手。这事儿换了旁人也会疑心三分,更何况夜君慎身居高位,行事更是谨慎。不惜耗费重金另请高人诊治也在情理之中。
她,并不意外。
一路行至客房,隐约可见几处残垣断壁。
程伯随口解释道:“这座府邸原是榆州刺史的官邸,后因战乱废弃数年。侯爷派了人修缮整顿,而今才略有些看头,二位略坐一坐,我先行回禀侯爷。”
赵念曦点一点头。不料,将踏上石阶忽见壁上墙灰扑簌簌往下落。
底下人早已见怪不怪,径自取了扫帚上前清理。
云舒打量一眼屋宇内简陋的陈设,拉过赵念曦悄声嘀咕,“你说,这屋子该不会忽然就塌了吧?”
赵念曦亦往四下打量一眼,轻声安抚她道,“这官邸确实陈旧了些,倒塌倒不至于。不然,他们也不敢在此办公。待会儿,见机行事便好。”
说话间,已有下人陆续摆上茶点。
云舒抚一抚臂上的鸡皮疙瘩,怔怔点头。
*
曲折回廊上,侍从捧着汤药由李茂荣领着一路行至堂内。
门前护卫进内通传,不多时,便出来回禀,“大人请吧。”
于是,几人小心翼翼入内。
隔着单薄的屋门,远远便听一声凄厉的哭嚎,“此次出行虽是下官提议,但底下人明知危险却不加以阻拦,分明就是故意害我。
“再者,下官坠下山洼,他们救护不及,足足耗了三四个时辰才派人营救,若非下官命不该绝,恐怕早已见了阎王。还请侯爷为下官做主啊!”
李茂荣顿了顿,带头跨过门厅。
敞亮的厅堂里,远远便见一身形臃肿的男子坐在轮椅上,举袖抹泪。
李茂荣瞥一眼那双缠裹得不能动弹的腿,按下心绪,垂首入内。
“侯爷,您的药好了。”
说着,抬手示意侍从上前。
夜君慎斜倚在案前,正凝眉听底下人哭诉。
今日,他卸了戎装,只穿着一身湛蓝色交领长袍,往日里略显魁伟的身影此刻倒透出几分病态。
瞥一眼药碗内浓郁的汤汁,接着转眸看向卫忠,“本侯会上奏朝廷,卫大人视察城门防务,不巧遇到敌军偷袭,卫大人不顾安危英勇抗敌却不慎坠马折了腿,并请圣上嘉奖卫大人忠勇护国之功。”
“这……”
卫忠懵然抬头,有些猝不及防。
原想着,若定远侯坐视不理,他也无计可施,哪怕回京状告定远侯也捞不着什么好处,是以只得委屈哭诉,以博同情。
没想到,竟得了这番承诺。
护国之功可比惩治几个小卒划算多了。他抿了抿唇,却未压住嘴角的笑意,索性也不管了,眉眼皱起笑着拱手道,“侯爷英明。”
夜君慎微微颔首,随即接过侍从手中药碗,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似想起什么,这才看向候在一旁的李茂荣,“还有何事?”
李茂荣上前禀道:“回侯爷,您下令寻找医术精妙的能人异士,方才已有人揭了榜。”
“好。”
夜君慎瞥一眼卫忠满含笑意的脸,随即淡声道,“本侯旧伤未愈,便先试一试此人的底细,若真有过人之处,便也替卫大人瞧一瞧,如何?”
卫忠自是没有异议,连声应“好”。
送走了人,李茂荣抚着长须,忽沉吟道:“侯爷,你猜揭榜的人,是谁?”
夜君慎最不喜人拐弯抹角,抬手捏一捏眉心,不悦,“有话直说。”
李茂荣毫不介意,笑一笑接着道:“说起来,侯爷必定听过他的名号。”
上前一步,又道:“他就是建元二十三年的状元,张世泽。”
夜君慎闻言,倏然抬眸。
“你是说……”
“没错。”李茂荣微微颔首,喟然一叹。
当年,前丞相张霆钧推举革新得罪世家,百官群起而攻。一时间,弹劾张霆钧贪污受贿、徇私渎职的奏折堆满御案。
为平众怒,先帝将其革职下狱。
其子张世泽为父求情无果,上书斥责先帝沉迷女色,不理朝政;大肆营建,不顾百姓疾苦;听信奸人之言,污蔑忠良……
先帝盛怒之下,命人去其衣,赐廷杖三十。
不久,因“罪证确凿”,张霆钧被斩,家族男女,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
而张世泽因廷杖落下残疾,幸免于难。
“先生病重之时,被人送至百草堂。我奉师尊之命照看,是以熟识。”
李茂荣说着,不无感慨道,“状元之身,果真不似我等凡人。先生仅用两年便已尽得师父真传,而今医术必不在师尊之下。我等,实在望尘莫及。”
夜君慎凝眉听着,忽瞥见一抹暗影匆匆赶来,正是程伯。
顿了顿,转头吩咐李茂荣,“既如此,便劳烦您老暂且招待着,再令人备些酒菜,我料理完手上的事便过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