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忽地被什么东西攥住,遏制了所有的跳动,呼吸,和血液流通。沈栖音鲜少流露脆弱情绪,剥除的情根是像是玄冰,而还有另一股灼烧着五脏六腑的情绪,正侵入沈栖音的身体。两股情绪困兽之斗,在她体内相互厮咬,却又手下留情。因而,庞大的虚无填满了沈栖音身体的每一处。
她抓住衣襟往下扯,想要以此令自己清醒一些。雷劫不断地劈下,紫光几乎是她所能见到的唯一。
耳膜几乎要被这惊雷震碎,最后一道雷劫落下时,轰然的耳鸣声将世间的一切都隔绝。沈栖音只能感受到,一缕轻烟从指尖掠过,被风吹散。
不....不.....
这是为什么....所以她会重来一世,是因为扶光的逆乾坤之术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她活了整整三世?不对....那这一世的自己和扶光,又是谁?
沈栖音的身体逐渐变轻,仿佛她自己也变作了那缕烟消散。而再次睁开眼时,艳阳高悬在瓦蓝澄澈的天幕上,温和的日光像轻薄的软缎贴身,不知谁家出殡,漫天的纸钱洋洒,而三月的梨树尚未成熟,看上去好似这棠梨煎雪。唢呐声响彻云霄,围观的百姓纷纷摇头。
“这可真是不吉利啊。”
“是啊是啊。”
“也不知是哪家闺秀出嫁,偏偏碰上了这白事。快走吧快走吧。”
婚舆和花轿是一抹鲜艳的血色,碾过一地的纸钱。抬轿的轿夫对着脚下踩脏的纸钱啐了一口:“他娘的,真晦气。这新娘子也是不吉利,只怕夫家要遭罪了。”
毛驴牵引着装棺椁的木车,透彻浑圆的黑眼睛倒映着每一个侧目的百姓。它的叫声四不像,又被人们嫌臭。沈栖音的视角也顺着看过去,红帘被一只手掀开,那新娘自己掀了盖头,连清秀都算不上的脸还有未干的泪痕。她注视着那樽棺椁,泪眼朦胧时,唇角又颇有压抑许久终得释放的肆意,向上勾得很大。
沈栖音低眉时,能看见自己苍老皲裂的手正颤巍巍地握着拐杖,“不对....不对....不对.....”老妇的声音像是衰老的掉皮的枯树,她往后退,可是她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警惕,反而都在避开这个众人眼中的疯婆子。他们驻足在原地,一边指点着探头出来的新娘,一边又忌惮着出门见白事会让自己倒大霉。
沈栖音通过那老妇看清了棺椁里的“人”。
那男子通体发黑,煞气将肚子撑得犹如车轮般。煞白泛青的脸色布满黑纹,沈栖音很快意识到,那棺椁里的尸体要异变为行尸,更甚,可能会化为食人血肉的煞。
那身着嫁衣的女子仰面望了一眼天色,那老妇也仰首,只见天色骤然暗沉,乌云密布。
“欸,你说这天气怎得说变就变,快走吧,真是倒霉哩,一出门就碰到这事情。”
人们也互相撺掇着要离开,只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行尸一只手破了棺材,接着棺材重如磐石,毛驴再也拉不动,开始不安地叫唤着,来回走动却挣脱不得。
轿夫被撕裂的血肉像是巨石被掷入本就涟漪四起的湖泊,惊起的水花溅到每一个人的身上。惊恐的叫喊与呼救声此起彼伏,少女扯下盖头从轿子里莲步踱出,那行尸胡乱地杀人,可却忽视那少女。少女拿起刀将捆着毛驴的粗绳割开,笑靥如花道:“小驴,这儿有很多草,你以后想去哪吃都可以了,不会再被拴住了。”
接着,沈栖音看见那只行尸朝自己扑来。老妇重重地跌倒在地,而少女轻叹一声:“东隅,这样的老朽半只脚都到土里了,你吃了她,也不会助长自身的。我记得这刚刚还有一个朝小驴丢石子嬉笑的小孩儿,童子血,对你应是大补吧?只要杀够了一百人,你就会恢复神智。”
桑榆苦笑,轻抚着东隅的手臂,“真凉....”
欻——
罗汉珠打在东隅的身体上,珠子才触及皮肤便如火燃草芥般将东隅的身体灼烧,腐烂的皮肉被灼烧散发出更恶臭的味道,老妇顿时呕了出来。行尸虽感觉不到疼痛,可也会意识到此物的危险。罗汉珠虽是佛家法器,但对付还未饮童子血的行尸也还绰绰有余。白衣在血色一片的街道格外分明,扶光驱动着罗汉珠想要将东隅缚住烧了他的尸身,她白袍若雪挡在那妇人面前,回眸看着那颤栗的妇人,眼中情绪复杂。
“灵真,退后。”扶光轻轻念出她的名字,老妇浑浊的眼睛突然明亮了一瞬,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愣愣地往后退。
扶光手中的罗汉珠微微发光,灵真的头发掉了个精光,而脸庞还有一道如蝎子一样的疤痕。那是当年灵真几乎被剥去半张脸时,扶光一针一线缝合的伤口。她腿脚不便,几乎是一步一步往后挪。
“东隅!”桑榆惊慌地挡在东隅身前,十瓣莲在她脚下绽开,将罗汉珠逼退回扶光手上。桑榆看着东隅身上被灼烧溃烂流脓的伤口,眼里杀意渐浓。她恨得咬牙切齿,但又莞尔一笑,讥讽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对人间的苦难只会袖手旁观呢。因为你们最在意的,是话本子里才子佳人天生一对的恩爱故事。”
“真好啊,抬手生,落手死。我们凡人在你们眼里,都只是争权夺利,还有刻骨铭心情意的棋子。只要你们想,不是为了哪个神仙灭三界,就是为了地位灭人间。不过也是,谁会在意草芥的死活。连我,都不会在意。”
扶光手中的青莲剑绿光隐约显现,她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歪着头笑问:“少看话本子,你未免太高看自己。草菅人命,自圆其说。”
“所以我说了,我就是不会在意草芥的死活,不像你们,不在意,还要装作多看重的样子。扶光,你也是个凡人,为了成仙,去当他们的走狗,灭魔族,灭妖界。沈栖音不就是被你用情意所杀吗?你真以为,那一剑会刺偏吗?明知仙界虚伪,还是要继续追随,甚至为了他们,欺骗真心待你之人,灭了她的族人,也陨了她的身。”
桑榆的声音越说越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毒蛇一样在往扶光身体里钻。扶光肩背线紧绷,眼神凌厉了起来。
“被我戳穿了面目,便恼羞成怒吗?你想杀我,可碎莲在我身上,只要碎莲尚在,我就会不断地复生。你杀我,也不会得到它。就好像,你一直对沈栖音与我站在一起而心有芥蒂。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她宁愿被我利用,也绝不原宥你。”
青莲剑点地,随着扶光向前走在石板路上留下一条划痕。紧握着剑柄的指节泛白,哪怕已经是滔天怒气,扶光依然能保持住脸上的笑容:“桑榆,你现在又在装什么情深意重的受害者。最开始利用,哄骗东隅挖心渡己的人是你,对他弃之不顾的也是你。你实在是该去唱戏,演得栩栩如生,令我心生佩服。”
两人互相揭开对方最不愿提及的不堪,怒目圆瞪。
“扶光....扶光....”身后的灵真拽住扶光的衣摆,
扶光微怔,将要迈过去的脚收回。只差一步便要走入桑榆所设的阵法中。
桑榆轻啧,既如此,便也无需再与她多纠缠。中宫已定位置,扶光就算察觉了也并非不是好事。至少接下来,她带着东隅离开不会受阻。
等扶光察觉到异样回头时,二人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的血肉惨烈。
半个时辰后——
收拾好街道的扶光设下结界,短时间内不会有邪祟能够侵扰这个镇子。她寻了灵真十年,而在见到她时,她已因逆乾坤之术散了魂魄,垂垂老矣。只留下几缕执念,和留存在她体内的,竹青的残魂。
沈栖音看着扶光瞳孔里倒映着的竹青,只剩下几根雪白的发丝,牙齿残缺,松弛的脸皮没有赘肉,薄薄的像叶片。瘦小佝偻的身躯穿着沾染各种污渍的僧袍,一双草鞋系带打了个四姐缠在她的脚踝处。
沈栖音很难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妇和那位圣僧联系在一起,她看着扶光伸出手为自己擦拭眼泪。可擦拭着擦拭着,她自己也落了泪。惟恐让灵真瞧见,便偏过头,用袖子擦拭。
“不哭...不哭...竹青。”
这就是她们的第二世吗?何其惨烈。酸涩的情感涌入沈栖音的心中,那不属于她的感情,也不属于灵真。更像是想要为灵真拭泪却做不到的,竹青的一念残魂。
但很快,沈栖音脑海里又充斥着不解。
她被扶光杀了,不对....是第二世的沈栖音,被第二世的扶光杀了。
而且被杀的理由,是自己因情受她利用。其次,就是魔族的灭绝。
那两股情感又一次变作交缠的线,在她脑海中不断地拉扯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