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云翳有心遮掩明月身影,槐树下杂乱无章的叶影像散落的流苏玉珠,滚落四处。青城又蒙上寡淡如白汤的薄雾,若隐若现的面容下,是满目疮痍。流萤落在指节,光影闪烁间宛若一枚淡绿的素戒。
灵真的眼皮像粘了蜜汁般缓慢地拉扯开来,伴随着强烈的疼痛。食腐的乌鸦受惊振翅而飞,粗哑的嘎嘎声又引得更多鸟雀飞离。浓重的血腥味还召来嗡嗡乱飞的蝇虫,灵真用了许久时间,才适应了睁眼。血色朦胧,所有的记忆仍停留在竹青释出蛊虫带自己走的那一刻。人死后,所有的记忆都会暂停,再慢慢地逝去。灵真所有的感官与记忆,都停留在了那一刻。
她费力地让自己俯视身下,溃烂的腿还有许多蝇虫叮咬。她已经无力去驱赶它们,因为盘旋在臂弯的蛊虫就像枯木一般干瘪,失去了原来的色泽。是否,也昭示着蛊母的死去呢?
灵真想要挤出眼泪去祭奠她,可灵真的眼睛是干涸的河床,两岸无生,只留下枯河的疮痍。又宛如,无人驻足的破败戏台,在面临一场沁入骨髓疲冷的霉湿阴雨。她已经流了两世的泪,如今,一滴也不剩了。
心是已然枯竭的冷蜡,灵真已经受够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灵力将手腕的皮肉划开,很快便倾出血来。然而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却让她又矛盾地止住了血。冷帽已经消失不见,所以墨发无束缚地泻在腰间。
那人像只笑面白狐,正眯着眼勾唇朝她走来。灵真低喘着气,孱弱的身体依然能支持深厚的灵力运转。
“灵真师父,出家人不是不杀生,讲究以己度人吗?小道路过此地,见您身受重伤,适才上前,并无恶意。”拂真惬意地扇着风,又将斗笠往下拉了些遮住飘零的雨丝:“灵真师父你我的目的都是逆天道,何不联手而为。”
“我可....厌恶极了旁人唤我师父。道不同,不相为谋。挽世真人是如何羽化的,想来你比我更清楚。”灵真似乎极其厌恶拂真,话语里的尖酸讥讽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拂真表情没有变化,依然笑得灿烂如花,反问:“过往行军至此的军队,有多少死于迷魂阵,被蛊母炼作行尸呢?”
“她有名字。”
“他也有名字。”
灵真蹙眉,不打算再与拂真多言。她抬起手,就要发起攻势时,拂真瞬身来到她面前。铁扇抵在灵真颈侧,温声道:“灵真,近来我一直在好奇一件事。为何你,还有那位佛口蛇心的扶光仙子,行迹变得扑朔迷离。我对我的卦术很放心,所以我百思不得其解。”
灵真勾唇嗤笑:“世事难料,卦易变换。”
拂真佯装恍然大悟:“噢——竟是如此。我还以为,这世上有返魂复生的逆阴阳术法,能叫人颠来覆去几世,徒增经验。我倒是听一个疯子说,他用了那禁术,献了两魂三魄,才疯疯癫癫。也有些时候,我会觉得,人疯了才好。戒了爱恨嗔痴,才叫自在。”
月光缕缕染得灵真眸色更如寒霜,她凝眉,讥笑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不过,你心不诚,想来也是无法用上这术法。你自私自利,以天下做棋子,更做不到舍己为人,献两魂三魄。”
拂真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很快又恢复到以往荒诞不经的样子:“不愧是圣僧,明察秋毫。只不过,你将希望寄托于现在那个痴痴傻傻的扶光仙子身上,只怕是眼看高楼起,转瞬即废墟。现在,天界的人,已经在想方设法,除掉她了。毕竟,神怎么会允许凡人鸠占鹊巢。”
粗绳将慕予礼细腻的肌肤磨出条条血痕,稍稍破皮的地方也是一片通红。她被绑在树干上,眼睁睁地看着江一鸣对天兵下达死命令:若见扶光,活捉审讯。若见沈栖音,能避则避。若两者同时出现,诛杀扶光。
慕予礼死咬着后槽牙,嘴里都蔓延着淡淡的血气。她怒气冲冲,瞪视着江一鸣。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明明这是自己创造的,最喜欢的孩子。他正直,深情专一,肩负重任。而扶光,自私自利,佛口蛇心,善妒毒辣。可现在,扶光却能叫她产生保护欲,而江一鸣,却让慕予礼深感虚伪。
他的高傲对除了“慕予礼”以外的所有人,而他近乎扭曲的偏执,却又只对她一人。究竟是什么迷魂阵,能让江一鸣一觉醒来便性情大变。
操蛋.....
慕予礼还是憋不住这句脏话,她挣脱不开这绳子,被江一鸣点了穴以后,又被封住了法力。
“放开我!”慕予礼忍无可忍厉声斥道。
江一鸣置若罔闻,交代完天兵以后,才重新回过头。他醒来时眼中失而复得的情绪就像滚烫的沸水,而现在如履薄冰的眼神又让慕予礼不禁寒颤。
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真如此,反而是造福苍生。可偏偏,天地人相接,天地掌管生杀大权,而人不甘俯首称臣。
“阿礼,我知道在你看来,我是疯了,性情大变,残忍。但是,我在摄魂取念里,看到的不是我自己。”
他悲伤的眼睛像青城连绵的细雨,而慕予礼则是那个风湿的人。这样的细雨,令她浑身疼痛不已。怎么一切会变成这样,自己的剧情里根本没有设置这些。
而且,扶光已经不再是那个片面化的恶毒女配。她是个与自己同时代穿越的,活生生的人。
片面化....慕予礼落寞地垂下眼眸,曾经她口诛笔伐的恶女,如今却令她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她不想看见扶光与沈栖音在一起,不是因为不希望“慕予礼”的后宫少一人。
更多的,是出自她对扶光的情感。
她就是不想看见她,与沈栖音在一起,也不想看见她与江一鸣,江泽在一起。慕予礼不清楚这样别扭的情感是什么,但身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她做不到对她的死视若无睹。
“宿主,请不要因配角产生过多的情感。您的任务是推动主线剧情bug的修复,使得剧情回归原来的设定。否则,您的疾病无法得到治愈,任务失败便会当场死亡。您倾注无数墨水笔力构造出慕予礼的角色,大家喜爱她,视她为女儿。而女配扶光,只是推动剧情的配角,为大众所厌恶。要让配角喧宾夺主,只会让这样完美的人物,黯然失色。”系统的提示音滋滋两声后,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慕予礼微张着唇,下意识想要与系统对话,可却吐不出半个字音。
是啊,她花费了多少的精力与时间,才构造出了阿礼。而扶光,只不过是套用了传统恶毒白莲女配的模板创造而成。她看着网上的评论变了风向,自己完美无瑕的阿礼被许多人吐槽圣母,恋爱脑,不顾他人死活。而自己带着恶意创造的扶光,却渐渐得到了好评。
所有人都在逼迫着扶光,从未给过她生存,与自我选择的权利。就像是,被夺了气运的真正的女主。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自保,想要保住所珍视的一切。
慕予礼紧握着拳,指甲都快要嵌入掌心。
“宿主,我向您保证,即便扶光的任务失败了,她也能回到现实。但这本书由您所创作,您理应对自己的作品负责。”
慕予礼瞳孔一震,是啊....每一个作家呕心沥血制作出来的作品,却遭到了非人的改动,如何能忍受得了。她理应对自己的作品负责,对自己创造的角色负责。
可扶光,也是她创造出来的角色啊。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就这样死去,我想长命百岁,我不甘心。我这一生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都在伪装真实的自己。唯一能够卸下伪装的时候,竟是将死之时。”带着怒音和不甘的悲泣回荡在耳边,仿佛是扶光在她耳边轻语。
为什么我要被这样对待,为什么我要被夺走一切,去给他人做嫁衣?
那些慕予礼塑造扶光写下的台词,如今字字诛心。她如果真的那么厌恶这个角色,只是套用模板,为何又会让她有可以洗白的台词,而不是坏到底呢?
慕予礼心乱如麻,战甲破碎白衣染血的扶光就这样若隐若现在眼前。她神情悲怆地控诉着慕予礼,为什么同样都是女子,她却要被这样唾骂,生死不由己。要被他人轻薄,怒斥,憎恨。而她也怒斥着他人,控诉着不公。也为了活下来,为了守住珍视的人事物,而竭尽全力,千种办法则试千遍。好事多磨,坏事蹉跎。一生做他人垫脚石,不利索的腿脚被挑断筋络,强行压跪。她的恨,她的恶,她的爱,她的痛。
“咳咳——”太多的想法缭绕在慕予礼心头,像是被白绫束住了脖。
她咳出血,看着血珠溅在草尖。
慕予礼自己,又何尝不是,草菅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