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感让坐牢这件事一下子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归海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以叶初服为首的四人跪了一地,对着须弥座上的神龛哐哐磕头,动静颇实在,走近了会发现局部有震感。
“……”
“青儿!”叶初服第一个发现她,提着裙子起身,扒在金钟上喜出望外,瘪着嘴埋怨:“死丫头,你怎么才来啊~~~”
她脑门磕破了,正在淌血,因为太激动,动作很大,血流得乱七八糟,整张脸看起来很是骇人。
归海青却似乎对此以为常,微笑道:“去了趟熄风阁,取样东西。”
再平静不过的一句话,却像惊雷般在众人心头炸开,所有人僵在原地,叶初服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
去熄风阁能取什么东西?只能是熄风令。
仙门三大宗分别手握寒鸦、重露、熄风三大圣令,寒鸦和重露都几度易主,唯独熄风令,多年来始终把持在聚窟谷手中,这也正是为什么,虽然仙门百家对聚窟谷颇有微词,却也没人敢轻易造次,当年凤麟洲和灵墟相继灭门,百家重排座次时,也只有金鳞帮这群新锐勇于公开和聚窟谷叫板,再没旁的势力敢冒然挑衅,毕竟,圣令认主,它认你,就说明服你,纵然一直以来坊间嘘声不断,可明眼人都看得透透的,只要熄风令还握在她归海青手上一日,她便无须向任何人证明自己。
但圣令更多时候是作为一种荣耀和威赫的图腾被供在祠堂中束之高阁,圣令的主人很可能终其一生也不曾将其从阁中请出来过——毕竟,请上一次,须得耗尽持令人的毕生修为,圣令也将彻底易主。
是以,若非弥天灭顶的浩劫当前,圣令轻易不现世。
那年灵墟惨祸,唯我独尊的颜百川于穷途末路放下了他的一双铁拳,然而,寒鸦令昙花一现,终究没能挡下星流霆击的蚩尤旗。
“青儿,你……你别吓我。”叶初服忽然想到某种可能:从一开始归海青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们被困住。
“多大点事,别瞎想。”归海青面色如常,看一眼银盘中平铺的香材,随即笑看向柳含烟,道:“柳护法辛苦,香材还要晒多久?”
“三个时辰左右。”柳含烟道。
归海青略一思忖,颔首道:“合香半日,窨香三日……差不多。”
“——你们快看! ”孔飞忽然手指着天边大嚷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虹霓滚滚,紫雾飘飘。
“……”如此浮夸的出场,除了那十三位后土长老,不作他想。
昨夜被三昧真火荼毒过的大片焦土上,此刻齐刷刷立了一排人影。
——“除非小禾娘娘来了,哪怕后土长老中余下的十二位一块儿跑来叫板,青儿眉头都不带皱的~”
“……”叶初服的乌鸦嘴实在邪行,孔飞伸出手指,颤颤巍巍点了遍,对面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位大神,个个头顶圆光,浑身上下直冒仙气儿。
那些坐享人间香火,受用八方供奉的尊贵地祇,被仙门百家尊称为后土长老,他们仙格天然便高于一切修士,放眼八荒,古往今来满打满算,拢共也就出了十三个。
这些大佬们闲云野鹤惯了,寻常并不干涉百家事务,除非十万火急的大乱子,宗门主事可联手亲签陈请信,只要署名人超过十三家,便至少会有一位长老出面主持大局,再凶险的祸乱,长老阵容也从未超过三个,毕竟,仙格的碾压和修为的碾压不同,最是蛮横不讲道理,再棘手的纷争,就没有他们动动手指摆不平的。
当然,也并非没有栽跟头的时候,比如百家联名陈请剿灭彭侯野犬时遭遇鸿蒙道,后来诛杀十月散人又对上了金钟罩,可谓结结实实碰了两鼻子灰。
然而,就是这两回,出面的长老也仅有三位,狼狈碰壁也不见剩下的十位当中有谁站出来助阵,认栽认得那叫一个干脆。
对此,坊间猜测各异,有一种说法是,这种怪象都源于小禾娘娘:小禾娘娘在长老当中资历最浅,地位却最高,这位娘娘的神庙无所不在,坐拥千秋万代享不尽的香火供奉。天梯断绝后,地祇独尊,香火最盛的小禾娘娘又位居地祇首席,可以说,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忤逆她。但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目睹过她的真容,有人说这位娘娘因为貌丑所以避世,也有人说她澹泊无营与世靡争,仙家的陈请信更是一次也不曾响应过,久而久之,流传出来这样一种说法——小禾娘娘自在清明,身无挂碍,从不干涉仙家之间的因果,摒弃浮嚣超然世外,正因如此,才得以香火不绝洪福齐天——于是,越来越多的长老们纷纷效仿之,对百家的陈请信愈发爱搭不理起来,一次能请出来三位已是顶破天。
更别说像这样十二位一窝蜂驾到的阵仗,端的是史无前例。
孔飞:“……你家谷主拿着熄风令,该不会是想直接同长老们硬碰硬吧?就不能都先坐下来,心平气和讲讲道理吗?”
叶初服一眼便看清了局势:“这道理就算青儿愿意讲,也不见得有人愿意听。”空气中涌动着凛冽刺骨的强烈杀气,“这些人,一个个摆明了纯纯来打架的。”
“归海青,还不放下熄风令。”
“我若不放呢?”
“……找死!”
……
床榻旁紧挨着口大酒缸,缸身下半泥土斑驳,缸口盖着红漆半圆对拼木盖,半边盖子揭开一角,上头斜斜搭着支长柄酒勺,楼小禾用缸做酒桌,歪在榻上,半倚半靠地扒着酒缸把着壶,鲸吸牛饮。
从天照城一路走来,酒楼酒摊随处可见,尤其是些小巷子里头,酒旗飘飘,酒客如云。这些酒铺门脸丁点大,外头摆着几口大缸,缸边围着长板凳,酒客们有拎着酒坛子或锡壶来打酒的,也有的来了便围着缸坐下,等店家拿着壶和碗上前给打酒。
许是酒缸半埋在地下接了地气的缘故,楼小禾闻见那酒香并不浓烈,清新柔和,勾得她走不动道,于是沿路撂下大把灵石,悄悄卷了几十大缸走,本还想囤些下酒菜,但天照城富得流油,酒家里出售的都是些炒山鸡、金银肝、酱兔脯、焖猪肚之属的荤食,楼小禾只得作罢。
好在之前叶初服来探病时,她有一回偶尔闻见对方身上的酒气,好奇问起聚窟谷的姑娘们都吃什么下酒,叶初服当即会意,隔天欢天喜地带了许多过来。
楼小禾手里捏着生蒜瓣,木盖上几只白瓷碟里,生辣子撒着细盐,慢工细火烘出来的带壳花生颗颗饱满,炸豆干被新鲜的薄荷叶子簇拥着,一旁的辣椒醋蘸水里加了许多绿油油的野芫菜……
别的倒还好,生蒜和生辣子下酒的彪悍吃法,楼小禾闻所未闻,只能说姑娘们着实会吃,火爆辛辣的滋味将酒香彻底吊了出来,力道生猛,直透天灵盖,她越喝越上头,撸起衣袖,半敞着衣襟,鼻尖和额头上渐渐冒出层细汗。
这边厢嘴上吃吃喝喝挺忙活,那边厢眼睛也没闲着,将东壁前那颗蛋盯得牢牢的,生怕一眨眼错过什么要紧的珍贵画面。
“小二,卷个豆干。”
雪葫芦用嘴衔着薄荷叶,十分灵巧地卷了块炸豆干,蘸上蘸水,圆滚滚的身子绷成弓状,一个挺身弹到楼小禾张大的嘴边,嘴对嘴将豆干分毫不差地喂了进去。
这时楼小禾眼角余光闪动,一页笺纸悄然飘入怀中,她嚼着豆干放下酒壶,低头看了一眼,面露诧异——
这种信笺的纸质很特殊,她一摸就晓得,是百家烧给长老们的陈请信,之前其实收到过不少,有一回信上洋洋洒洒控诉十月散人滔天的罪行,恳请小禾娘娘和众长老替天行道,彻底粉碎那口万恶的金钟,将这个杀千刀的女魔头挫骨扬灰……
这些信上款那一行里,大段浮夸的前缀后往往跟着一长串的长老敬称,“小禾娘娘”四个字总排在最前头,甚至还是用描金字写的,十分醒目,但这封却一反常态——长老名字那一栏里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她。
楼小禾不由心头打鼓,奈何她要盯着蛋,没法子分神看信,索性从怀里摸出只雪松鼠来,把信往它白花花的爪子里一放,对它道:“辛苦,念来听听。”
……
信很长,壶中酒快要喝得见底时才将将念完。
信中历数了十月散人越狱后的条条罪状:剑圣令狐斐当众指认,当年屠尽阮氏满门忠良的彭侯野犬,和女魔头十月散人竟是同一人!百年来,灵墟灭门之祸令三界人心惶惶如履薄冰,至邪蛊毒凌霄大摄更是害得仙门百家深陷倒悬之患……而这一切的祸首,正是十月散人这个不男不女的死妖孽!就在昨夜,此妖物把持蚩尤旗蛊惑人心祸乱仙门,铁笔判官成了她的面首,一壶天左护法成了她的走狗,金鳞帮和聚窟谷上上下下全都被迫做了她的爪牙,一夜之间,杀乔烨,废剑圣……
直到这里,除了执笔者骂人的脏词颇显贫瘠,其他的楼小禾都觉得非常合理,甚至每一句都要算合她心意,只是——
她放下酒壶,迟疑道:“……最后那段,再念一遍。”
她听见雪娃娃口齿清晰抑扬顿挫的声音:“就连那无上清灵自然妙有鹭鸶湖大圣统御群仙大慈仁者小禾娘娘也惨遭其毒手,被囚于密室养为禁脔,当作取之不尽的灵力宝囊以供妖物蛊毒发作了随时吸上一吸……诸位长老,三界覆灭只在旦夕——”
楼小禾:“……”
后面的内容楼小禾已无心再听,不得不说,写信的人是个天才。
楼小禾左看一眼葫芦,右看一眼松鼠,高深莫测道:“你们可知,信中最后这段无中生有,高在何处?”
那群超然世外的地祇长老们,成仙前千生万死的峥嵘岁月早已千帆过尽,成仙后笑傲风月的逍遥日子也彻底过腻了,凡事都看得极淡,斩妖降魔除暴安良这种俗套戏码再无法勾起她们的兴趣,至于仙门那些乌烟瘴气的闲事,不可开交的纠纷,更是打心底里厌烦,正是精准拿捏了长老们的这种心态,写信人神来一笔,十分心机地用小禾娘娘捏造文章。
葫芦和松鼠不语,楼小禾也不在意,目光炯炯有神盯住不远处的蛋,煞有介事道:“试想,那位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首席地祇,破天荒阴沟里翻船,惨变魔头的禁脔,这些个长老们怎能不蠢蠢欲动?想要趁机一睹这尊大佛真容前排看个热闹的当然有,再者,比起当初那个束手就擒的落魄魔头,而今这个发狂作祟的逆天妖女显然更有打头,等打爽了,顺道还能大展神通拯救一下那位虎落平川蛟龙失水的金贵娘娘,这种但凡慢半步压根赶不上趟的千古快事……不比和那什么鸿蒙道啊金钟罩啊较死劲有意思?多刺激啊!简直迫不及待好吗!”
“我刚刚,像不像保真阁那说书人?”说到兴头上,她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咂了一口:“你们猜,能来几个?”
楼小禾伸出一只手:“要我说,最少这个数。”
她晃了晃五个指头,瞧见窗外的天色,笑了一声:“天都亮了。”
这会儿,看过信的长老多半已争先恐后地到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同活生生的乔烨对上眼,都不消说一个字,自然晓得被耍了。
想到这里,楼小禾觉得好笑,咂了咂嘴:“小二,豆干。”
小二轻车熟路弹起来往她嘴里喂豆干。
楼小禾仰头把壶里最后一口酒干了,还来不及咽下去,这时漫不经心朝窗边睨了一眼。
“……”
酒壶从手中滑落,砸在柔软的被衾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方才分神的片刻工夫,那颗蛋碎得毫无征兆,朝东的窗子采光得天独厚,于是里头人的光景就这么猝不及防且灿烂辉煌地撞进了楼小禾的眼底。
她被酒狠狠呛到,大睁的眼睛猛眨了几下,一边慌乱移开目光,一边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脚步声在靠近。
男人的手撑在酒缸木盖上,欺身凑前,隔着很近的距离,停了下来。
楼小禾好不容易缓过来,一抬眼,呼吸登时滞住。
温晏秋乌黑的长发散落着,微微下垂的漂亮眼尾隐没在鬓发间,他低头看她,目光专注,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他又欺近些许,垂落的发丝几乎将楼小禾整个笼罩住。
直到这时,楼小禾才发现,温晏秋嘴里衔着东西——楼小禾看清了,那是一颗花生。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叼的。
楼小禾猛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僵住,呼吸变得愈发局促。
温晏秋似乎不满意她木头般的反应,径直抵上来,鼻尖碰到一起,柔软的发丝轻拂耳尖,花生壳缓缓蹭过她的唇角,楼小禾本能地往后缩,同时伸手抵住他的肩膀,手心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