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娰氏至宝，感玄桂枝。”

白朝果然皱起眉头，他颇为为难地停顿半晌，秀美的弯眉拉成一条直线，他声音有些含糊，粘在一处，显得有些许厚重，“不是我不愿给你，只是……这宝物，早在三百年前就遗失了，至今下落未明。”

邹衍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捻了捻耳垂，手上使的劲很大，因为许久未带耳饰，将要闭合们耳孔上洇出几滴鲜血，耳孔四周微微发烫，充血变红，如同一朵正在绽放的红色兰花，糜丽至极，带着一丝腐烂后生出的菌类甜腥的气息。

“你要它做什么？卜算？还是推演？我这里有类似的法器，你若要，直接拿走就是了，我的便是你的。”

白朝接着道，他面上的焦急更甚，化成一种实物，快要从那层皮中溢出来了，只要把皮胀破一个小口，就可以涌出，他的语速也随之加快。

邹衍摇摇头，失落地道：“我不要，你还是快走吧，晚了可就真的出不去了。”

白朝没动，他拉住邹衍的手腕，紧紧的，很烫，是兽类特有的高热度，几乎要将邹衍灼伤，血液好像在沸腾着流动，咕嘟咕嘟的，冒着带有血腥气的蒸汽，他低声道：“你同我一道去，我回来的时间不定，你一个人肯定没法向长老会交待。〞垂下的尾音显得有些心虚，如同一根已经崩断的琴弦，带着残缺演奏。

邹衍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几步，两人之间隔开一道遥远的分界线，他含笑歪首，眼睛亮晶晶的，一如昨日在桂花树下悠闲度日的少年郎，这种暧昧的姿态，充斥着惊人的生命力，让人不由得心神一晃，让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且不说我作为人修，又是仙尊弟子，去你们妖族后，一旦开战，是否会被当作人质，或者被刻意折辱，以坏仙尊颜面，单说我若真的走了，我向长老会就完全讲不清了。”

白朝启唇，口中嗫嚅了几句，似是还要讲什么。

邹衍干脆一棍子打死，不做任何掩饰，直接了当地将话明明白白地剖出来给他看：“你又护不住我，无论是在仙盟手底下，还是在娰氏手底下，你都做不到。”

白朝似是痛极，他躬下腰，眼尾一片通红。

邹衍向前伸出手，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接而走上前，拽住白色的拂尘，将白朝拉了过来，拂尘上柔软的麈尾毛在邹衍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突然向外张开，如同一根在竖起的尖刺。

邹衍一把握住所有的尖刺，左手上鲜血淋漓，外扩的刺穿过手掌，挂住许多丝粉红鲜活的血肉，或许细弱的神经还在一张一翕地跳动。

紧接着，尖刺穿破心脏，擦着丹田中的金丹而过，脆弱不堪的橙红色金丹表皮上出现裂纹，最后，是神识之海，黑色的拂尘柄疯狂地搅动着，将一团以一种规整有序的方式缠绕在一起的丝状面，搅得稀碎。

这下，长老会便搜不了神了。

白朝神色复杂，眼含痛意，眼中的虚虚实实凝结不定，在不断的转换之中，只有尖锐的竖瞳彰显着清晰地存在感，两只眼睛褪去伪饰的棕色，一只呈现出布满水藻般的绿华之色，另一只呈现出空洞晶莹的蓝色，外圈白色的晶状转变成浓郁的黑褐色，妖异生媚。

邹衍失血过多，金丹又碎了一层，灵力的运行滞涩，难以修复创口，于是体温一点点下降，热量逐渐散去，白朝垂首凝视着他胸前的创口，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上面，本该有点刺痛，可邹衍根本感觉不到，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麻木吧，他哑着声道：“是我对不起你，若我回来，我必定倾尽所有报答你，我若回不来，我的内丹便交付与你，你要拿去做什么都行。”

“我，白朝道君，以本命法器玉蛟翎鞭做保，向天地起誓。”

邹衍半跪在地上，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渐渐倒在地上。

“有时间讲这些，不如快些走。”

白朝转过头，只是步履颇为沉重，失去了狐族天性中的轻盈灵巧。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乎有些刺痛，邹衍想抬起手，用手遮挡前方刺眼的光源，可惜却未能使唤动手，他不得已滚了滚眼珠，睁开眼，泌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他的手被绑住了，衣衫凌乱，只是……金丹完好无缺，金丹橙黄的颜色更重了些，上面雕饰着红调更深些的桂花。

邹衍看向四周，嗯，熟悉的地方。

惩戒堂。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围坐在一旁的人更多些。

哇哦，有些奇怪，他拦不住一位道君，不该是理所当然的吗？哪怕他的金丹因为什么奇妙的缘由自己修好了，也不该一上来未经审讯，就是这种待遇。

毕竟他有一位仙尊师父，不是吗？邹衍嗤笑一声，本身处于这样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他将仙盟的一切看得分外明白，那些黑暗腐朽的一面更甚。

邹衍瞥向一旁钉在四肢关节处的灭魂钉，还有背后的绞刑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经脉运行的无力，手上还有足上的经脉都被刻意挑断了，麻木的没有一丝知觉，血液从伤口处不断涌出，一朵朵血花，染红了身后的绞刑架。

这是发生什么了。

他疑惑地环视四周。

楚卿卿眼中含泪，眼角也带有一丝泪花，圆圆的眼睛红彤彤的，像一只乖巧可爱的兔子，站在仙尊身旁，心疼又担忧的目光，流连在他身上，仙尊则是无悲无喜地望着他。

惩戒堂的主事长老率先发话：“弟子邹衍，你门下的亲传弟子，妖修白权，实乃魔修卧底，为三位魔君之一——苍术魔君，前日乘仙盟无防备之机，杀害艳卓道君和怀仁道君，重伤三位坐守门内的道君，而后破坏仙盟防御阵法，现逃向无霜城与魔修大军汇合，此乃罪一。”

“未能阻拦姒氏妖修，致使其返回姒氏游说妖修八氏联合，将于最南边的方海森林组建军队，应援魔修，与人修军队开战，此乃罪二。”

“你可知罪？”

这位主事长老是新上任的，上一任主事长老忍冬道君，惨死在妖修手底下，紧接着补上去的那位，不久也战死在无霜城。

邹衍愣在原地，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完全冲破了他的大脑防线，洪水随溃决的堤坝奔涌而出，他咬紧嘴唇，唇上在不断颤抖，本来失去知觉的手，在此刻终于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好冷。

怎会如此？

他自认为将白朝看得透彻，性子虽然有些直白的残忍，可在大事上明辨是非，是绝对不愿主动开战的，他让白朝早些回去，也存有用白朝牵掣主战派的心思，避免妖修那边事态的紧急程度升级。

他怎么会主动游说开战？

邹衍心烦意乱，好像头顶上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拨乱了所有他预设好的线，一切，都纠缠在一起，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

白权，不，现在该叫苍术魔君，邹衍抬头望向无常仙尊，眼中最分明的是无边的疑惑，他这个弟子，也是经过无常仙尊鉴定的，他本以为不该在这方面上有什么问题，怎么会又出错了。

无常仙尊看着邹衍，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打碎了平静无波的表象，镜面之下，是浓郁且粘稠的黑暗。

那是一个，邹衍无法描述，甚至无法想象的笑容，让他浑身禁不住地颤栗、发抖，好恐怖，像是快要被无趣逼疯的人，突然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恶意，好像自己跟他并非同一个物种，比之如遮住全部天空的黑色幕布，也还是差了些许。

怎会……如此？

虽然早有预料，这位仙尊没存什么好心，可他作为人修，不该，应该也不会与魔修勾结才是。

邹衍垂下头，严肃道：“弟子知罪。”

不同于以往的戏谑敷衍，这一次，他的话发自肺腑，无比诚挚，哪怕再是有什么人在其中掺和，白朝是他放走的，苍术是他的弟子，他确确实实看走了眼，选择失误，相信错了人，他的错误是绝对无法开脱的。

他甘愿伏罪，做什么都好，只要他能弥补一点他的失误，这一身修为，给受伤的弟子用来采补，枯竭致死没关系；将他整个人炼制成对敌的傀儡，抹去神识也没关系，无论做些什么都好，邹衍生出这样的焦急。

邹衍惨淡一笑，本就不稳固的金丹彻底碎裂开来，这是必然的，他的道心已破。

他感到愧疚、自责、懊悔，他没有办法再如同漂浮的云一样，将万事万物都看得淡然无影，他从云端上跌落，因而窥见残酷的现实。

他不敢去想，双方交战战死了多少人，哪怕拦不住，他也该拼死去拦着试试的。

仙尊解开捆仙索，邹衍四肢尽废，他跪伏在地上，白玉制的地砖无比冰冷，“关押入五禁水牢，废去修为，等候发落。”

仙尊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