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君渐渐离去,留下的是几位心绪各异的身影。
殷闻礼肃穆的眼神如两把利剑射向谢千弦,然不等他开口,萧玄烨已跨步挡在了谢千弦面前,似是要把他护下。
“相邦大人,”萧玄烨冷冷看着他,“你还是想想,如何安慰太尉吧。”
殷闻礼深吸一口气,希望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平稳:“此事,便不劳殿下费心,臣告退。”
“好你个李寒之!”萧玄璟气极了,自己真是瞎了眼被他这副皮囊欺骗,竟没看出他是萧玄烨的人。
“公子!”殷闻礼打断了他,做这些纠缠都没有任何意义,越是气急败坏,只会让敌人更得意,“走吧。”
萧玄璟看了一眼殷闻礼,后者的眼神闪过一丝警告,仿佛在告诉他不要再纠缠此事,于是他狠狠白了眼谢千弦,才愤然离去。
等这二人走了,萧玄烨才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谢千弦身上,有些复杂,他心中亦是疑惑和不解,对于谢千弦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他始终无法捉摸。
“殿下…”谢千弦轻声开口,试图打破这沉默的氛围。
萧玄烨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再管任何人,独自离去。
等人都走散了,这审殿便只剩下了谢千弦与荀文远。
荀文远看了一眼谢千弦,也欲离去,谢千弦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也不免觉得有些讽刺,幽幽道:“师叔,你缘何不满啊?”
荀文远停下脚步,回头见他悠闲站起,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好像谁也不放在眼里,想起那个晚上,谢千弦问他,甘心与否?
不是多年来只居于客卿一位的不甘,而是自己为天下寒门开路的政策却被有心人利用曲解的不甘。
最早在瀛国提出新政与文试这一主张的,正是荀文远。
他本意借此庇天下寒士,亦为瀛国招揽人才,可文试办至今日,不下六届,次次都有权臣贵族的干涉,一层层贿赂之下,最终挤进文试的人选多半是贵族子弟。
其中若是有真才实学的倒也罢了,可这多数都是拖了关系,最终轻而易举便在朝上谋得一官半职,而其中牵扯人数太大,每每都是无从下手。
文试的意义已与荀文远的初衷背道而驰,可谢千弦却说,自己借他一把火,他会还自己一场清白的文试。
如今结果也确实如此,经此一闹,三日后的文试,无人再敢有所动作。
荀文远本该高兴,可他望着如此模样非谢千弦,摇摇头,叹道:“千弦,你太骄傲。”
谢千弦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是么?”
荀文远四处望了望,再次确定无人,才问:“你对许墨轩做了什么?”
“没什么,”谢千弦垂下眸,语气平淡如水,“不过是用了点药。”
进入贡院时会对每一位考生搜身,什么也带不进去,所以他便对自己狠了些,在指甲缝里藏了些青钥花的花粉,这花粉干燥时无味,但一旦和水接触,便会隐隐散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有致幻之效,且药效可不小。
他撞了许墨轩,故意蹭坏了他的玉笔,借着换笔的名义,将笔毛在自己指甲缝里轻轻扫过,将花粉尽数带到笔毛上,文试当日大雨倾盆,且不说水汽重,那笔毛一旦与墨水相触,也同样能激起致幻的效果来,所以考场上的许墨轩浑浑噩噩,记忆混乱。
“你…”荀文远说不出话,他是大儒,而谢千弦所作所为完全与他背道而驰,他深知谢千弦的能力,可他这般自视甚高,荀文远又是真的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自食恶果,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自己的气息,“你这一局,真以为自己天衣无缝么?”
“自然不是,”谢千弦抬起头,却异常的平静,笑着看他,道:“所以差一点,就被师叔一句话给害死了。”
“可是师叔,我这一局,算的不是许墨轩,是瀛君啊。”
“太子失利,这一局,瀛君本就会偏向太子,否则何以牵制相邦和公子璟?再者,兵权不在君王自己手中,他睡的安稳么?”
“我给他送来一个打压太尉的好名头,他怕是求之不得。”
“更何况…”他想起刚才瀛君的断决,许墨轩腰斩,那个所谓偷盗试题的嫌犯却只赤三族,不由轻笑一声,“今上,可不是糊涂的人。”
说着,他笑着看向荀文远,明知故问般开口:“师叔那一把火明明事关重大,瀛君却不查,公子璟罪实有名,他却冒天下之大不违,做出一副溺爱儿子的模样,这又是为何?”
二人望着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把火,换来一个清白的文试,正放在瀛君心尖上,至于对公子璟的溺爱,也是要保住他与太子的平衡。
抄袭真的重要么?也许吧,但一旦牵扯到了党派之争,瀛君会明白,到底是什么更重要。
“…千弦,你还是君子吗?”
谢千弦轻微一怔,若说是自己是君子,他没这么认为过。
他摇摇头,生他的人给了他一副好面孔,让他笑时看起来总是那么温柔乖顺,可这样的脸,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千弦志不在君子,也绝非是好人,这乱世中,最无用的,就是君子。”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对于自己的野心,在荀文远面前,他丝毫不加掩饰,反倒有一种警告的意味,“千弦此生功绩,定在天下一统,死后声名,自有后人言,我不在乎。”
他不是君子,可荀文远清楚得很,萧玄烨是君子,他道:“你为太子谋划至此,他会领情么?”
说到太子,谢千弦眼中也回想起萧玄烨走时的神情,若是换做旁人,早该领情了,可偏偏这个萧玄烨,还真不好说。
心中这么想,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还是固执道:“我替他扳回一局,罪恶在我,他干干净净,他有什么好不领情的?”
荀文远轻笑着摇头,听出谢千弦话语中那一丝不忿,“若是有十全的把握,你又何必捏造一个李寒之的身份?”
“太子志向绝不在弄权,我看你们八人中,唯有晏殊为人,与他契合。”
对此,谢千弦冷笑一声,同为麒麟才子,晏殊确实如清风明月,可他自认为,若是一个人的脾性如此容易就能被看穿,从来算不得是什么优点。
他转过身,走进暗中的阴影,话语中透出几分凉薄,徐徐道:“晏殊经营东越,变法图强,我自叹不如,然,他图一国之强,而谢千弦谋的,乃是天下一统,萧玄烨,是天生的帝王!”
“这一点,不管他愿意与否,都改变不了。”
此番来到瀛国,他本欲扰乱瀛国内政,可那日一面,他慢慢改变了心意,那纯正的帝王之相古今未有,天边那一颗帝星与他遥相呼应,萧玄烨,注定是不凡之人。
……
殷闻礼回到相府时,许庭辅脸上还抱着丝期许,直到殷闻礼说出瀛君的判决,饶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也在瞬间颓然倾倒。
他只剩,这一个儿子了啊…
粗犷的声线参杂着可悲的哀嚎,歇斯底里的回荡在勤政殿前。
“臣许庭辅,求见君上!”
“哎呦,将军!”王礼被他这一嗓子吼的手足无措,劝道:“您可轻点儿吧!”
“大监,劳烦您去禀报一声吧…”
“这…将军,不是老奴不愿,君上此刻,确实是不得空。”
“那是谁在里面!”
“是…太子殿下…”
许庭辅彻底泄了气,他站队公子璟这些年,和萧玄烨结了太多仇,更别说前几日才害死李建中,此刻他在里面,定是火上浇油,要致自己儿子于死地…
他在悲愤中摇摇头,简直不可置信,高喊:“君上,臣为瀛国浴血疆场,臣膝下三子均为大瀛捐躯,老臣…只剩这一个儿子了…臣为国至此,难道便要以这样的方式告终吗!?”
而勤政殿里,气氛也没好到哪去。
瀛君看着面前那正于水中慢慢褪去黑屑的纸张,太子跪在他面前,这一原本用来给公子璟定罪的东西,竟真在显露出一丝真相。
黑屑还未完全洗尽,瀛君看着跪在眼前的太子,问:“听到外头的动静了吧?”
“…是。”
“你是太子,”瀛君扫他一眼,似是试探,“你如何决断?”
萧玄烨深吸一口气,直视瀛君的眼睛,那黑到发紫的眼眸中,透露出一丝失望,可他态度依旧决绝,“公子璟保管试题失职,是大意出了纰漏,君上能看在父子之情上不降罪于他,那太尉大人战功赫赫,臣以为,不可令忠臣寒心。”
瀛君听出他话里的不满,是对于公子璟的不满,也是对自己的不满,可他无视了这份不满,而去深究那后半句话,为许庭辅说情的这番话,却是有几分真情。
二人目光对峙许久,瀛君才提笔写下一道诏命。
许庭辅不知在勤政殿前跪了多久,虽是久经沙场,但终究岁数大了,跪到天黑,也有些支撑不住,这期间,勤政殿的大门也从未打开过,公子璟也来拜见过,瀛君也没给他这个脸,他便恹恹回去了,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勤政殿的门,终于开了。
许庭辅已是摇摇欲坠,但眼见着一丝光透出来,他挣扎着放正了身子,出来的人却是萧玄烨。
黑夜中,萧玄烨看着他,他看着自己,也是十分的无措,许庭辅固然可恨,可他确实是个忠臣,更重要的一点,他心里头清楚,他父子二人是被李寒之算计了。
萧玄烨深吸一口气,道:“君上诏命,太尉许庭辅听令!”
许庭辅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有些绝望,萧玄烨带来的王命,想必就是要他命的催命符。
万般无奈下,他似乎猜到了结局,心有不甘却只能屈服于权力,依旧做全了礼数,弯下了腰,“臣…听令…”
“太尉之子许墨轩文试舞弊,扰乱考场,本应腰斩示众,念其父军功卓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令废为庶人,流放边关!”
听到这个决断,许庭辅震惊的抬起了头,他与萧玄烨结怨已久,他怎么会帮自己?
萧玄烨看出他的疑虑,并未解释什么,继续道:“太尉教子无方,剥去军权,罚俸三年。”
许庭辅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过就是军权,他又没想要争什么,一个兵权能换回儿子一命,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茫然的望着高高在上的萧玄烨,不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太子,还是王礼见他半天不回话,急忙提醒:“大人,快接诏啊!”
许庭辅这才反应过来,“臣,领命!”
做完这一切,萧玄烨也不再做停留,转身就要离去。
“殿下!”许庭辅急忙喊住他,可回想从前所作所为,竟也难以开口,最终,只是道了句:“多谢…”
萧玄烨回过头看他一眼,只是道:“这是君上诏命,将军该谢的,是君上。”
在殿里头听完这一切的瀛君低头看了看,那纸上的黑屑已经全部洗尽,他深深望着印入眼帘的这四句话,和那一个个锋芒毕露的字体。
这是太子的仁慈,既是留给萧玄璟的,也是留给自己这个做父亲的。
“过非明犯,隐恶难明
情归君侧,孝后忠行
国祚永固,天下太平
君子百炼,始得功名。”
看着这四句话,瀛君一时竟不知是震撼还是惊讶,也不知他的太子究竟是精明还是天真。
太子没想致公子璟于死地,那样的敲打也许只想看看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心意,否则就算这些字在廷尉时被公布于众,也治不了谁的罪,况且这一个个锋芒毕露的字体,乃是太子独有的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