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前的西域喷泉凝冻成冰,滴水落结如形状奇异的边缘围在台沿。
太后与帝王谈至不欢,赫连熵看得出李群的死到底是让太后恨在了心口,恐怕这几年他们是不会再相见了。
不过母子二人倒也未起任何争执,毕竟身份仍在,一切也都在预料之中。
太后在宫门内目送着儿子渐远的龙骄,后而转身回到了正殿。
冬风吹进宫内刮得层层帘帐如飘疾霞云,燃香吹散炭火熄灭。
岑儿把盛好的暖婆子放到太后的手里,说了句,“奴婢去把门关上,太后千万别冻着。”便小跑着往大殿正门而去。
手中的暖炉被包上一层绣得精致的苏锦,看起来典雅华贵,只是触感远不及时常抱在手里的玉如意。
想起白玉如意,太后朝右侧一处镂空红木柜上望去。
白皙的玉如意静静地躺在刻有莲叶为底的深架上,墨黑的枝叶与玉身上纯淡的莲花相得益彰,连倒影都通透着微光,怡然素丽。
从那日见到景玉甯后,她忽然变得不再想碰这支玉如意了。当时一闪而念的思疑落入到心池,便如一滴朱赤的墨掉进了清澈的潭水,怎样也抹不去痕迹。
她原想问赫连熵,景玉甯到底是不是景怀桑的儿子,但话到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
……是又怎样。
徒留给他们一记破绽。
不是又怎样。
熵儿当真会将真相告知于她?
她与熵儿从来也不曾坦诚相待过,又如何指望到了而今彼此就会放下芥蒂?
他们中间竖立的三尺寒冰融不掉也化不开,不过是一方怨恨,一方疏远罢了。
阴云飘浮石路沉灰,在回政华殿的途中赫连熵思过太后说的话,半晌他拨开帘令侍从调转方向,去到新建起的銮熙宫。
銮熙宫仍在修建当中,如今唯外宫门、首庭院与内殿寝宫可见修善的样景。
宫羽的正位被调整至西方,红墙前巨大的石凤凰雕琢现生,一只仰首赫鸣啸天,一只垂首俯看芸芸众生,成双地立于宫门两侧。
龙骄在宫门口停下,帝王从里面走出来,与大监进入宫门。
崭新的皇后宫羽从庭院至前殿再到角落无一不精,镶门连展、合叠如扇,极上乘的天木散发出独有的自然清香。
迈过石槛庭步入庭内,一片波澜入镜的水池映入眼帘。
内中清台悬于池面,里面栽培着九棵合欢树,因寒冬无花无叶,故而枝头上被系上了淡色飘软的柳带与响声轻咛的风铃。
从远处看去犹如冬日里盛开的樱树,瓣叶纷飞铃响清脆,这让赫连熵不禁在脑海中绘出了一片声色。
——待到春夏鲜香风絮,暖意吹动着粉绒,该是繁花落池,一片美景。
他知景玉甯不喜奢靡,所以比起以金银尽显宫殿荣华,更是要用心择摆每一物件。
如今冬雪在池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纯净而清透地倒影出天空银影,似是踏入人间的平云。
男人沿着浮在水面上的平宽桥路走至池心,他垂眸看着地上的云端,薄冰净水上豁然澄明。
想到来年四月时潭涯底处播下莲种,到时荷花盛开、莲叶戏逐。
闲雅在茵枝下的美人回眸一笑,他的心口就跳得快上好几分。
帝王停留片刻,与大监道:“銮熙宫建得不错,还有多久整修能完毕?“
大监弯下腰答:“回皇上,工匠报说,待来年春季之初銮熙宫修建足成,皇上便可携皇后开宫了。”
赫连熵听完点了下头,抬步再往里走,“朕记得玉甯的生辰是三月二十四…”他边行边想地进入殿中。
“是,皇后的生辰正是三月二十四,离今还有四个月。”大监回他。
赫连熵“嗯”了一声,背起袖在大殿仔细巡视起来。
他请仙尊来为景玉甯卜卦再到修建这座銮熙宫的时候就已算进了景玉甯的生辰。
男人把每一步都安排妥当,只想着这将是妻子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生辰,总要把一切最好的都送给他。
銮熙宫的正殿不同于政华殿的威严金碧,整体风格素雅大气,正如景玉甯这个人一样。
龙凤椅正于门方并位相齐,其后屏风上绣着龙凤缠而交飞,侧上立起着翎羽仗扇,四角是赫连皇族独属的图样。
从这样的布整中不难看出帝王的心思,他总是要让景玉甯无时无处不在他的所有之中,御龙独吟不及龙凤齐飞,他不仅要把龙与凤立于朝堂,更是要把龙跃凤鸣刻进彼此的生命里。
“告诉司礼监与内务府,这里每一寸地、每一样物都务必护养得一尘不变。若有一丝不当,朕拿你与内务府总管试问。”赫连熵走过屏障,抚着其后镶柱上雕刻的金凤道。
大监行礼应道:“老奴遵旨,銮熙宫的一切事宜都由奴才亲自照料着,不敢假手于人。”
老人答得谨慎,苍老的眉目中眸色清明,他一步步跟在赫连熵的身旁,毫无疏漏。
如今宫中人对皇后的服侍都比对皇上还有提心百应,这位圣上的心尖之人简直是一把活生生的斩刀立在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只要他稍一皱眉,就能使得天子叱怒威震八方。
而一旦天子动怒,他们这些人就不知何时便要一命呜呼了。
不过好在皇后是位通情达理且不会恃宠而骄的主子,除去自幼养尊处优以至偶尔挑食以外,在起居用度上并不会让下人感到为难。
只是尽管如此,宫人也必须谨慎万千地伺候。因着即便皇后什么都不说,但只要皇上看在眼里,他们但凡稍有一点不慎就会被罚得满身是错。
“玉甯生辰那日,朕想为他再办一次大婚。”进到寝宫,赫连熵环视着帐幔卧榻与诸多陈设,拿起台柜上一只西域红宝石雕塑的面具说道。
他言得低沉自然,显然是想了许久后得出的结果。
面具底处串在一起的红珊瑚碎珠哗啦几声被帝王握在掌心,颊面上细石镂空,正额处光滑映影,面身烈艳犹如鲜血。
他亏欠景玉甯太多,如今既是爱上了他,就要穷尽一生来偿还。
大监在旁默默地跟着,浮尘扫于袖间几缕纤白落丝在纹绣上,他观察着帝王的龙颜,白须下的唇抿在一起尚未出声。
赫连熵把面具放回原处,侧首看着宽敞的卧榻上叠放整齐的枕褥,暖枕包覆进细纱,羽被上厚褥软质上面缝制着精致的棉绒。
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吩咐做出来,相差无毫。
结合妻子夜间熟睡时的情形,青年虽是睡相不错,但深夜畏寒时总会把自己蜷缩在被褥中微微发抖。
而每当感应到枕边人的动静时,赫连熵就会醒过来把他搂进怀中,以自己的温热为他取暖。久而久之,也养成了睡觉前就把景玉甯抱在怀里的习惯。
帘帐高挂在卧榻之上丝色丹青,与大婚夜东暖阁中无处不是的湛红相较鲜明。赫连熵凝着眼前的淡色,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一日洞房里的景象。
那个时候他心中满是抵触与恨意,纵使是一生唯一次的正婚也未能在大片的艳红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现今回想起来,他间断地忆起身穿凤翎喜服坐在床上等待着自己的景玉甯,青年头上盖着正红色的盖头,身姿是那么乖,声音是那么轻。
赫连熵神色愈深,眸下暗影沉凝。大监垂首,诚恳地宽慰道:“老奴定会尽心布整,请皇上放心。”
他们步履移至尚未建造完全的中殿,石台截载瓷瓦铺半,工匠们在皇上驾临时被清到边上跪迎,赫连熵垂眸看了眼他们,破天荒地对这些人道出一句:“用心建好銮熙宫,到时朕会加奖你们。”
工匠们连连叩首,直到帝王从他们的身前走过,再无影迹。
走出銮熙宫,赫连熵拂袖却轿,决定步行回宫。
大监走在他的身后,片晌听帝王叹息一声,自语般说道:“朕在那日犯下了一生最愧悔之事,无奈是再也回不去了。”
景玉甯那晚无措的身形映现在他的眼中,男人龙袖下攥起拳,手指使力到发白,掌心钻骨的疼痛。
冬风的阴寒不比懊悔与痛恨在胸腔蔓延,如瘴雾腐蚀着心中每一寸骨血,让他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朕想还彼此一次大婚,与他做世间一对真正的结发夫妻。”帝王所言每一句都发自肺腑。
“权当是成全了朕。”
他想得快要疯了。
这一次,不再是景玉甯抱有期待,而是他想与景玉甯
——掀盖落帐,洞房花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