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遣开这里聚集的一众宫人,亲自将凤玺收存放置好,决定暂且先不告诉赫连熵这件事。
对于赫连熵后来如何看待湘容,景玉甯深感扼腕与凄凉,他已不愿深想过往之事,但当朦胧中看到湘容这道祥和的身影时,还是难忍心中阵阵地抽痛。
在这之后,过到一盏茶的时间,帝王的圣驾便一齐回来了。
此时艳霞入云,天边呈现出夕日紫辉。
赫连熵便是踏着这抹入暮的晖光,走进了寝居里。
他穿过长廊褪下外披与龙袍,旋即快步上前,从背后抱住了正在整理书卷的景玉甯。
帝王棱角分明的颚骨埋在青年的肩窝,嗅着他身上的檀木气息与沐浴后的清香,关切低语道:“玉甯今日辛苦了。”
男人喉咙里的沉鸣震动在颈肩,自后颈一连到侧腰都稍麻了下。
景玉甯收回心绪,轻“嗯”一声。
他现在不再向帝王行那些墨守陈规的礼数,主因赫连熵不允,于是简单颔首自当是行礼,回应说:“陛下也是。”
手中的卷宗放到桌面上,纯净丝软的里衣与赫连熵身穿的锦绸相滑,触碰出极微的丝绸声。
景玉甯收回抚在卷轴上的手,稍稍轻侧过身。
他揣度着赫连熵此回晚归的缘故,启言劝慰说:“边疆部族常年处于县衙的压迫之下,如今对大尚多感不满,也是入情入理,陛下不必太过烦忧。”
青年言得舒缓诚恳,听得赫连熵倒是哂笑起来了。
他垂下首与人的额首轻碰一下,温声回他:“我不苦恼这个,边疆部族比原想的还要可用许多,着是件意外之喜。”
景玉甯听到他这样说,浅眸也跟着稍亮起来,示意男人继续讲下去。
不过赫连熵却合上了口,他先是笑着扶青年坐到床沿边上,一面熟练地给人按揉起双肩。
帝王俊逸的面容因笑意而徒增不羁之感,他手掌触在景玉甯的肩颈,将之一点点按揉升温。
而后接着前言才说道:“边疆部族曾在父王在位时向皇城有过进献,后来朝野动荡,他们被迫屈居于县衙,由此断了与皇城的通路。今日从举态上看,他们也想寻座不倒靠山,以保今后安然。”
光影摆动中,床幔轻散地束在四角床柱上,流苏批垂而下,一道清淡暗景便落在了赫连熵凌厉的面廓上。
黧黑的眼眸仿佛一双强大劲力的手臂,霸道又温柔地包揽住眼前的人。
景玉甯的肩颈得到舒缓,他抒出少许气息,翕张双唇判断道:“这与陛下倒是不谋而合了。”
赫连熵拇指按在爱人后颈的穴位上,顺着脉络缓缓打圈揉通。
“是了,珀斯余孽难清,便是杀尽皇室也总有残敌于暗处,实是防不胜防。”他说道。
指节刮过皮下脉络感到毫厘阻隔,这是青年洗浴过后,在身上留下的少量涩然。
男人从床柜抽屉里拿过花油,均匀涂抹在手指上,这样便可在揉按之时,能润滑许多。
他目光细腻地凝过被自己磨挲出的一小片粉红肌肤,漆眸如星微动。
半晌,继续适才的话,对青年说道:“近日我时而思量,江山易主,攻城易,守城难。纵使命得力之人前来阵守,耗时数十年不说,如此吞并一国,无异于同所有饱受征战之害的百姓为敌。”
听着帝王在尤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景玉甯不由心感一喜。
只见青年颔了下首,身形因这轻微的动作致使赫连熵的手落在了偏下一些的背脊处。
景玉甯吸上一口气,回他:“陛下说得是,天下兴衰,百姓独苦。大尚国万民尚且民不聊生,珀斯国百姓亦然。”
他薄唇启合,再讲道:“臣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言之非虚,却又不尽然。”
青年的语气总是不疾不徐,但每一个字都极具分量地落入到赫连熵的心口:“珀斯国余民短时内不会与我大尚建立交谊,然为来日方略,大尚国不可予其任何好处与期望。可于道义,沈崇元进军时带兵屠城,陛下也不该再用残酷手段来处置他们。”
景玉甯边说边动脑思量着,之后将自己的筹划一齐谈来:“终归是我们有所亏欠,如今珀斯国皇族都不在了,陛下也不必再予珀斯国百姓更多的劫难。”
澄水清澈的声线洗涤去今日的疲倦,赫连熵的手指从人单薄的肩膀慢慢向下划到腰身,旋即伸臂一收,将青年撞入炙热的怀中。
“所以,玉甯也认为边疆部族可用?”帝王的气息洒在人面颊一侧,景玉甯堪堪一躲,雪白的里衣就随之敞开一些,露出内中净润的胸膛。
青年掖了下松散绑结的束腰,指甲没入束腰精致的彩线刺绣中。
遽然,他转过首,目光笃定地回答帝王:“边疆部族若可用,是大尚国之幸。”
赫连熵与他双目对视,嘴角噙起一道笑,垂首轻吻在青年的面上。
极短的吻就像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散,然而盘绕上来的龙涎香气却极为霸道,强势地掠夺着景玉甯鼻尖的呼吸。
“我也是这样想。”他抻臂越过青年束腰上的缕缕丝线,手掌覆盖在青年的手背之上,说:“边疆部族长居在此,枝茂盘踞,不易撼动。他们若有心协理,将会比皇城管辖要得当许多。”
说话时,方才被赫连熵随意放在床榻上的花油膏盒沿着软榻上凹曲的缝络滚动,一路到延边,最后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盖头离身,花膏里浸满的油汁一滴接一滴溜到地面。
景玉甯闻声转首看去,便见透明的油静淌出一小片镜面的色彩。
他沉下眉宇,若有所思。
其实吞并别国土地,向来非易事。他们由此下达推恩令,是极大程度的削弱了珀斯国残党的势力。
但若要长久地守下去,并确保这片土地于日后再无动荡与骚乱,那将会是一场庞大的耗费。
推恩令主旨为长远之计谋略,以缓慢自然的方式瓜分国土完整实权。但倘若有人在此期间佣兵叛乱,以一区小势暗自谋求大势,最后称霸于一方,那将再是一场血雨风波。
而这一点,赫连熵与景玉甯都有所预料,襄国很乐意看到如此场面。他们为促使这般景况,也必定不遗余力地寻觅破绽。
景玉甯思忖须臾,双目一点清明,半晌说:“陛下,臣有谏言。”
赫连熵正亲昵地搂着他,右手五指顺势插在青年的指缝中,他稍打量景玉甯,便道:“你我何来谏言一说。”
说完,另一手便谙练地按摩向青年的腰部上,捏了捏景玉甯绵软的腰侧。
只是待到片刻也未听景玉甯应声,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嗔道:“说吧。”
垂在二人肩侧的乌丝交碰,景玉甯的长发相较赫连熵的漆黑,又多添一笔淡棕的色韵。
二人叠影交错,相得益彰。
青年几番斟酌,进而陈言道:“陛下,日后管辖珀斯属地,臣以为律法与税收皆不可变动。珀斯余民需顺应珀斯国先前的制度,首为□□于民,方可谈日后治理。”
景玉甯说话中手指跟着轻动了下,旋即就被男人裹得更紧。
他余光睨过赫连熵,半刻继续讲道:“但玄羽城与其他地域不同,这里是珀斯国相通诸邻国的枢纽,故而这块土地无论当下及今后,都必须在大尚国的主政之下。”
赫连熵沉下眸,认真梳理景玉甯这番言辞,少顷认可道:“玉甯所说正是我意,沈崇元屠城至今,玄羽城多见空当。夏长青携边疆县衙可用官员驻扎在此,是为第一步。其次,也是迁移部族的绝佳时机。”
“然也。”景玉甯点头。
显然,他与赫连熵都默契地想到了这一处。
青年承言又道:“防微杜渐不可少,部族与大尚国离心久矣,忠君之心有无,且有多少,仍需时日考量。”
“为防他们在边疆之外联合造势,必须将各个部族迁入到玄羽城内,使他们相互牵制,再隶属于大尚国的辖制,要更为稳妥。”景玉甯如是道。
赫连熵静默地听他讲,眸目转动半圈,他心算出几个数字,便思索说:“玄羽城中尚存珀斯国余民,约三成左右,他们在各自区域也总有几亩田地。”
近前雪白的衣缎泛出微小莹亮,男人落在景玉甯腰处的指节慢慢向上摩擦,掌中是衣料的细密与青年身体的温度。
斯须后,他继续言说:“将这些余民的土地与房屋全数征收,使其消减为一成,当是最为合适的比率。”
帝王谈吐时,龙涎香的气息时而疏密,青年听赫连熵如此说,少时沉默下来。
过到片刻,他淡道:“陛下想得是,此举不仅于玄羽城可用,其余相近的郊外也能通用。”
淡金的眼瞳随天入暮色的光逐渐暗淡,尔后他诚然说:“玄羽城的原住民占比为少成,且大多均是穷人。他们纵使被迫害,最终流离失所,也造成不了太大伤害,更构不成威胁。”
“因此,只要确保这片区域大风气不变,至于这些小民,不过是必要的舍弃,皆可忽略不计。”青年言得平淡,就仿佛在叙述一件极为寻常之事。
可赫连熵还是听出了他言下的不悦,男人抿起唇,思量以后轻声对他说:“我知你不喜百姓受难,可家国征战无情,我们予以对方最少之伤害来换得持衡,此举虽称不得‘义’,但也比得过其余后果了。”
景玉甯听完摇首,回他:“陛下想错了,臣固然愿天下太平,可也懂得国家战争避无可避。胜败垂亡之战,战胜国欲附属或吞并,皆是无数军兵的血液牺牲换取来的不易成果。”
青年平静的语气在此时听来近乎无情,但幔纱浸透夕光,又将青年绝色的面容照得欲虚欲实。
“对于战败国,若不能安抚,就只有歼灭这一条路可走。”最终,景玉甯如是综述道。
青年这番话让赫连熵的心脏砰跳加速,他攥住景玉甯的手,方要说话,却在这时,林英恭敬地躬身上到前,双手呈着一壶崭新的茶水。
景玉甯敛眸看去,心知是又到饮用金蚕叶的时候了。
他缓缓撑起身子,身后被赫连熵温柔地托起。
只是青年尚未察觉到,当帝王看到这流散着热烟的茶壶之时,目光在刹那间躲闪了下,好似徒藏起一丝紧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