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深夜的杏子巷行人寥寥,几户人家的门前挂着的惨白灯笼,在阵阵阴风中飘摇。
熟悉的一伙人有序走在巷内,此时不抬棺材了,仍一身缟素,只是不约而同的,腰间都系上了条鲜红的绸带。
这伙人停在了程宅门前,推门而入。
领头的是位鬼媒人,人称老李,硕大脑袋下一袭瘦棱棱的身子,头顶稀落的白发扎起齐整,一身皮肤如同老树皮般枯黄发褶,一双眼眼白多眼黑极少,泛着死气,能止小儿夜啼,叫人发怵。
程宅院内,一片静悄悄,屋子里头熄了灯,唯有主屋留有一盏。
微弱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正泻在庭院中央的那抬千工轿,金光闪闪,模糊光线下,轿上人头浮动,愈发栩栩如生。
老李带队来到轿前,刚想朝主屋唤人,不曾想轿后突然蹿出来个女人,惨白面孔,弯着一轮猩红嘴唇,脸上仿佛打翻了的调色盘,姹紫嫣红,看不清本来面目。
须知,人吓人吓死人!
“嗬!”
老李一群人猝不及防,险些没被吓到两眼直翻,纷纷甩开膀子急急后退。
“哎呀,怎么一见我就跑。”女子见状,羞涩捂着脸笑,她口里的每一个字音尖锐的仿佛在破音边缘,诡异非常。
好在老李也算经验颇丰,举着灯笼往女人身上照去,此人绾了一头妇人髻,脸上擦脂抹粉,随着走动扑簌簌往下落粉,他见其身下有影子,猛地松了口气。
老李沉着脸,不满道:“怎么由你来交接,程老爷呢?”
女子笑答:“我家老爷一径有头疼失眠的病症,适才喝了汤药,昏沉沉睡过去了,这会儿怎么叫都叫不醒,但没事,左右送亲这事,谁来都无碍,我虽是这丫头的后母,想来却也是一样的。”
听着这话老李半信半疑,他虽没亲眼瞧过程违夫人的样貌,但一来程家门前有守卫把守,二来是同陈知县大人家的交易,想这程家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耍花招。
尽管如此,老李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仔细检查一番。
他探出一只瘦棱棱的钉耙手,正欲掀开喜轿的帘子。
有道身影却更快他一步,一脸惶惶,死死拽着帘子的另一角,不肯松手。
老李那薄薄的眼皮微抬,眼神冷锐,颇具威压道:“程夫人这是何意?”
林妙生面色不改:“这位大哥,您也知道,这门亲事并不光彩,为了劝服小丫头乖乖出嫁,咱不免使了些小把戏,上不得台面,等下若是惊动了,恐怕有的闹。”
“哦?”老李上下扫了她两眼,冷笑一声道:“若我偏要看呢?”
林妙生呵呵两声,两手一摊退后半步,极无所谓道:“您瞧您随意瞧,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也怨不得我了。”
老李冷哼一声,转手掀了那喜帘,光线幽微,只见轿中正端坐一位新娘,微微耷拉着的脑袋披了条猩红盖头,身穿一袭火红织金龙凤喜袍。
他本想着掀开盖头查看,扭头却见那程家夫人捂嘴阴笑阵阵,讪讪收回了手,视线停留在新娘唯一裸露在外的肌肤——那双玉手上。
这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虽生得有些宽大,但瞧着十足白净,像极了闺门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转念想起程夫人那双手,黑黢黢的不说,指头粗糙肿大,布满细小创口,一看就是做惯了农活的手。
不会有错,轿上坐着的,定是程家的闺女。
老李放下帘子,朝身后伙计抬了抬手,立时有两位工匠上跟前来,自带木板,将千工轿的轿门封死,封死以后,轿中人吃喝拉撒一切行动都局限于轿中,不到陈府绝无下轿的可能。
老李正使唤人抬起着这轿子,眼前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不想林妙生弹上这喜轿,死死攀着不放手,扯着嗓子开始哭嚎。
“我的闺女啊,娘好舍不得你!想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般大,今日竟这般舍我而去,要我如何舍得啊!我滴儿——”
林妙生戏精上身,眼泪一条一条直直往下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一个悲痛欲绝,还不忘虚开一缝眼,偷偷观察对方的反应。
虽说她早已经把程家中的钱财收刮一空,但谁也不会觉得银子烧手,林妙生坐地起价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饶是见惯大场面,听惯哭丧的老李,这时也不得嘴角抽搐,颇觉晦气。
他咬牙威胁道:“你可还记得这是同哪位大人的交易,安敢如此放肆!若我将此事禀报大人——”
林妙生不等他说完,插嘴道:“我一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什么大道理,我就是心疼我这苦命的儿啊!”
说着,她作势撒泼打滚,声音越嚎越大,势要将周遭邻里全都吵醒来瞧热闹。
老李无法,愤愤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狠狠掷到林妙生怀中。
林妙生双手接过荷包,解开后见了里头的银两,笑得牙不见眼,泪水濡湿了她面上粉脂,红白一片,看着愈加渗人。
老李一伙人不敢久留,生怕她再开口讨要喜钱,脚底抹油似的,抬起轿子就往门外冲,林妙生撵在后头,甩了甩帕子道:“儿啊,一路走好!”
四人合抬的轿子上下摇撼,上好的楠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林妙生倚在宅门前,透过镂空的窗子,冷眼望向轿子内里。
昏睡过去的“新娘”随着轿子的颠簸歪过头,红盖头向另一侧倾倒,堪堪挂在头顶,露出一半残缺畸形的耳廓。
林妙生兀自骂了声:“自作自受。”
扭头闩门的刹那,胸膛中淤积许久的那口怨气终于舒泄而出。
“恭喜宿主!怨气值-5,当前怨气值:85!”
大胖化作的灵体落在她的左肩,激动得手舞足蹈,眼冒桃心,对她大肆夸奖。
它家宿主未免也太神乎了!
短短一个晚上,剧情竟翻天覆地扭转,怨气值一路狂跌至85!这可是大胖从前带过的99位宿主,所不曾见过的场面,况且它早已不对宿主抱有期待,没曾想竟有这样大的惊喜!
而大胖唯一有点参与感的,不过帮她将程违治疗失眠之症的药材换成麻黄一类刺激精神的药草,叫程违一连两日夜不能寐,从而刺激他崩溃失常。
林妙生嘴角微翘,摆摆手道:“哎,低调低调。”
过完戏瘾,她又火燎腚似的往水池那地赶去,急忙佝着身子,掬起一捧清水往红肿的双眼浇去,猛眨了几下眼。
清水裹挟了脂粉入了眼,并不好受,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身起来。
大胖一跃至水池边缘,揶揄道:“宿主,连眼泪都得靠抹生姜汁刺激,你的演技还是有待精进哦。”
也是无法,林妙生这人前世就有个小毛病,不想竟随穿书带到了程妙生这副身躯。
小毛病倒也不不是什么大事,左右是哭不出来,她无论是嚎得如何撕心裂肺,情感如何丰沛,终归是干打雷不下雨。
想来是前世孩童时期哭多了,把几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长大后叫她掉几滴眼泪,比杀了她还难!
为了追求真实,林妙生上辈子就想出了个法子,将生姜汁水抹在眼下,眼睛一受刺激就落泪,若非有人贴面嗅闻,很难拆穿。
见小鼠一副乐不可支的缺德样,林妙生也不恼,竖起一根手指,猛地戳它嗓子眼。
“yue!”大胖登时笑不出来,两双鼠眼直插至脑后。
最毒宿主心不是么?!
在大胖幽怨的小眼神下,林妙生悠闲地净了手,转身走向点着灯的主屋。
只见屋内西隅床榻上,被褥之中有道隆起的身影,正是秦红。
不过林妙生并无杀人灭口的心思,今晨秦红挨的那顿打就算是小惩大诫了,毕竟她也不算伤天害理,顶多迫于程违的淫威,成了身不由己的帮凶。
至于程违,冥婚一事败露足够他吃上一壶,可古话有言祸害遗千年,这事定不致死,就算为了消解怨气值,她和程违总有一天会再度对上。
林妙生从前对秦红的话语,并非无意之举,而是埋下了离间他们夫妻关系的一颗种子,随着种子生根发芽,程家夫妇间的裂隙逐渐加大。
秦红逐渐认清了程违的本性,到那时,就算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儿子程柯,她都极有可能投归林妙生所用。
林妙生拾掇起藏在床下的小包袱,这个家里,程妙生的衣服物件少得可怜,她能带走的也就从宅子搜刮来的一点银钱和适才找到的一个木匣子。
她将木匣子放在木桌上,接着桌边烛火仔细端详。
这小木匣,材质平平无奇,外头挂了把生锈不堪的锁扣,看着像有些年纪了。
林妙生适才没在程违身上找到锁匙,也没在他们夫妻俩藏银钱的地方找到,想来程违对着匣子是极其谨慎的。
只可惜,这种锈掉的锁扣防君子不防小人,更别说林妙生这种,只见她两手交叠按压住锁扣,稍稍用力把锁扣往一旁拧去。
听啪嗒一声脆响,锁扣完全脱落,在林妙生的手中碎成七零八落的小块。
匣子里,只几张白纸和一条白玉净瓶坠子。
林妙生没在白纸上瞧出什么名堂,转而端详起玉净瓶坠子。
那玉净瓶坠子,通体莹润乳白,成色极好,细口长身,仅一根手指大小,倒翻过来一瞧,瓶底座竟一笔一划雕刻出一个字来。
可惜,她并不识得这朝代的文字。
林妙生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得日后再想办法。
一旁大胖却跳了上来道:“宿主,你可以兑换本系统的金手指,无痛掌握本位面语言,限时特惠,仅需199点逆袭值!”
原来,林妙生在获取1点怨气值的同时获得10点逆袭值,此外,钱财作为衡量价值的主要手段,一两白银亦可兑换1点逆袭值。
这逆袭值的作用极大,除开任务开始的前三天,林妙生活着的每一日须消耗1点逆袭值续命,至今她只攒下150点逆袭值。
还须把适才从程违那搜刮来的五十两纹银全都兑换,堪堪达到两百点。
大胖早就算准了她的积分,这才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林妙生却想也没想拒绝了。
“宿主咱再商量商量呗,一百八怎样?”大胖倍感心酸,垂死挣扎。
她气定神闲回道:“不急。”
大胖气绝。
却见林妙生收拾好包袱,反手甩上肩膀,伸出两指钳制它脑袋,将它拎起来往屋外走去。
大胖半悬在空中,四爪不住的乱抓,忐忑问道:“宿主,我们要去哪?”
“沈府。”
“?!程妙生是两年以后才进沈家!你现在入府很可能会破坏剧情主线!”大胖惊恐地瞪开一双绿豆眼。
宿主的任务,是改变恶毒女配原有的悲惨命运,只是修改故事的细枝末节,并不触碰故事主线。
程妙生这个角色实际并不影响主剧情的进展,若因为宿主的插手,更改了故事主线,势必造成小说世界崩塌,酿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林妙生早已钻出家门,深夜无人的空巷上,隐约听见几声鸡鸣狗吠,她一面注意四周,一面往后山方向狂奔。
没有户籍路引,她一黑户,不妄想能光明正大走出城门。
她抽空问道:“大胖,你知道之前带的九十九位宿主为什么都任务失败吗?”
大胖登时摇了摇鼠头。
“因为他们都太听你话了,一个个都不敢往主角跟前凑,要知道原主在书中的大半篇幅可都在沈家围绕主角发生的,大胖,你还想不想完成任务了?”
见大胖表情松动,林妙生循循善诱:“要是失败了,我倒无所谓,你才叫惨呢!整整一百位任务者在你带领下任务失败,你岂不成了系统界的奇耻大辱?”
林妙生点到为止,可大胖不免多想,它甚至已经想象得出,任务失败以后它将面对怎样的嘴脸,眼底的犹豫霎时间熊熊燃烧,转而干劲十足。
大胖化作一枚小钢炮弹射而出,一眨眼的工夫,早已领先妙生不少。
“宿主,跟上!”
林妙生嘴角微微抽搐,欣欣然跟上。
与此同时,巷子尽头不远处,昏黯夜幕中冒出点点火光,竟是一队蒙面黑衣的男子纵马疾行,马蹄声犹如鼓点伴随风声阵阵。
同林妙生迅疾擦肩而过,转而朝她相反方向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