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初三的摸底考试，陈分居然又有进步，考出了班级前二十名。原本对她不闻不问的李雪特意在出成绩后找她谈话。谈话的内容包括两点，一，李雪分析了她各科的成绩，要陈分在数学上多用功。二，鼓励她继续好好学习，就算考不上荷川市最好的一中，也要争取去排名第二的二中就读。

陈分沉默着听完全程，她说不出自己根本就没打算上高中这样的话。李雪找她，是第一次有人关心她的学习，是的，从小到大，陈志勇和李淑琴也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学习。他们好像默认这个女儿不管学习如何，年满十六岁就可以跟着在南方沿海城市打工的亲戚进厂打工了，再不然，嫁人也是一条出路。

尽管，学习上有这样的进步，但陈分没有家属可以分享。可放学回到春川巷，却看到陈志文和孙静在家。

陈分上楼放好书包，陈志文和孙静已经在饭桌前等她。

孙静给陈分盛了一大碗排骨藕汤，笑着说，“这段时间，店里忙，让你一个人在家，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你原谅爸爸妈妈哈。”

陈分心中诧异，说，“没有，不用原谅什么的。”

孙静又说，“我们在江城这么辛苦，也是为了你，赚了钱也是留给你的。”

陈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低头吃饭。

孙静看她，还是呆，心中不喜，问，“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

大人就是这么无聊，对孩子关心的行为之一就是问考试成绩，想让一个孩子难堪的方式也是问考试成绩。

陈分心怀期待地说，“今天李老师找我谈了，说我有进步，让我好好学习的。”她以为这么说，陈志文和孙静会夸夸她。

孙静问，“有进步是指考了多少名？”

“年级九十。”

孙静笑着看陈志文一眼，不出声。

突然的安静让心事重重的陈志文反应过来，他对陈分笑笑，“明天晚上去你大伯家吃喜酒，你放学了直接去。”

陈分心中有些猜测，还是问，“吃什么喜酒？”

“你大伯母生了个小妹妹。”

原来已经生了，还是个妹妹。

第二天，有雨。春旺镇的秋天，一场秋雨一场凉。陈分穿着薄卫衣外套既感到丝丝冷意，不由自主的打了颤。她放学后直接去河堤街。陈志勇家门口搭了雨棚，放了四张方桌，桌前已经做了不少宾客。穿过方桌往房子里走，有宾客看到陈分，窃窃私语，陈分当没看到。进到屋里，左右看看，没看到孙静和陈志文。最后还是走到李淑琴的房间，里面有好几个女人围着李淑琴说话，李淑琴怀中抱着个婴孩。

李淑琴看到陈分，招手道，“分分过来，来看看你妹妹。”

陈分走到她身边，小小的婴儿裹在粉色被子里，软嘟嘟地正闭眼睡觉。李淑琴笑问，“是不是很可爱？”

陈分点头。一旁的女人应和道，“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小孩，这以后一定是个小美女。”

李淑琴望着怀中婴孩笑得温柔，笑着说健康就好。

陈分感觉自己无法一直维持脸上的笑容，无声退出房间。她出生的时候，李淑琴应该也曾对她笑得这般温柔吧。

陈分无处可去，站在哪里都显得有点多余，只得到陈杰房间的书桌前坐着等，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早。

陈杰推开自己房间门，陈分看到他，喊，“哥哥。”

两人相对无言十几秒，陈杰想问问这个妹妹过得怎么样，却又觉得过了一年再来问，显得尤其多余，最后问，“你去看过小妹妹没？”

“看过了，很可爱。”

陈杰说，“那你以后常回来看她。”沉默两秒，他又补充一句，“回来吃饭。”

陈分说好，她未过继之前就与这个哥哥话不多。陈杰并不愿意带这个妹妹玩，他有自己的朋友，偶尔也嫌弃妹妹碍眼，房间要分一半给她，读小学时还要被同学嘲笑有个学习倒数的妹妹。陈分要过继去二叔家，他想，也好，二叔家有钱，陈分过去是过好日子的。

与陈杰相对无言做了几分钟，陈分掏出作业趴在书桌前开始写作业。宴席开始后，陈志文和孙静才到。两人坐在主桌前，笑容勉强地应付着亲戚朋友。

吃完饭，三人各自打着伞往春川巷走，雨点打着伞面，一路无言。

陈志文和孙静第二天一早回了江城，他们只是回来吃了一场让他们并不怎么开心的宴席。

连续两个月的月考，一直到期中考试，陈分发现以她的智商，成绩进步到班级十五名，已经是极限。班上的第十五名，年级能排到六十名上下。这个成绩，上二中有点勉强但也不是没可能。

因为成绩的上升，陈分在教室的座位从倒数第二排调到了顺数第四排，刚好在董铮的前面。调座位后的前两周，董铮发现她从不靠向后排的课桌，陈分的背脊并不一定挺直，实际上，更多时候她的背脊是弯曲的。在陈分自己，她始终觉得有一根刺一直悬在她的头顶，告诫她不可靠向后桌，免得惹得人家不喜。

陈分的同桌变成总是埋头学习的林会芳，林会芳成绩排名班级前十。李雪希望林会芳能带动陈分更努力的学习。

林会芳有不懂的，会转身问许飞杰和董铮。而往往，林会芳不会的题目，陈分更不会。一开始她也不关注林会芳问的什么问题。偶尔一次，林会芳问的数学问题，陈分刚好已经在同一道问题上纠结了十分钟。她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听董铮清亮的声音给林会芳讲题。思路清晰，先指出林会芳问题所在，又套用公式，最后拓展同类型问题，让林会芳做课后作业第五第九题。

那次以后，但凡林会芳向董铮请教，陈分都顺带听一耳朵。再一次月考试卷讲解完之后，林会芳又转身问题。陈分悄悄竖起耳朵，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董铮却在这时踢踢她的凳子脚，“你一起来听。”

陈分错愕地回头，看一眼董铮，又低下头。

董铮说，“你试卷上涉及到这个公式的题全错了。”

林会芳和许飞杰看向两人，许飞杰问，“你怎么知道她试卷哪里错了？”

陈分头低垂，许飞杰问出她想问的。

董铮说，“数学老师没时间，这次月考试卷有一半是我改的。”

考虑到陈分的基础，董铮这一次的讲解明显要细致很多，讲解完了以后还问一句，“你听懂了没？”

陈分说听懂了，其实还有些模糊，可她不好意思说没太明白。

董铮拿过她桌面上的课本，圈出几道课后习题，“这几题是同类型的，你现在做。”

陈分一下子比正式考试还紧张，转身拿出草稿纸开始演算。十二月的天，额头上竟然冒出一层汗。林会芳早已经做完，转头看陈分停笔迟疑的样子，问，“你做完了没？”

陈分小声嗫嚅，“没，没做完，我晚上回去再做吧。”她想晚上回去独自琢磨。

董铮早等得不耐烦，微微起身扯过陈分的稿纸，一眼看出她还没掌握知识点，心中暗暗嫌弃，怎么还是这么笨。他到底年轻，心中所想不免带到脸上几分，声音也有些不耐烦，“转过来，我再讲一遍。”

陈分心中不情愿，她不在乎这个类型的题目做不做得对，反正一点都不影响她去读中专。可她不懂得拒绝人，董铮命令的语气让她更加不敢拒绝，只得转身听董铮讲第二遍。

董铮第二遍讲得更细，讲完又总结道，“你之所以还掌握不了，是因为初一初二的基础没有打好，现在还来得及，你重新去背初一数学公式。”

陈分不出声，又转回自己桌前重新做题，这一次终于做出来了。

自那以后，林会芳请教问题，董铮会踢陈分的凳脚，一踢，陈分就转身跟着一起听。

渐渐与三人熟悉起来。陈分与以前的同桌许玲也算熟悉，可两人算不上亲密，可与林会芳，渐渐发展为可以一起去厕所的关系。

林会芳从来没问过陈分为什么每天中午带饭来学校，也没问过她家庭情况。与林会芳的相处，让陈分感觉轻松，她想，我也有一个朋友了呢。

林会芳一心想考一中，她问陈分目标是不是也是一中。陈分脱口而出说不是。林会芳问，“那是二中？你现在的成绩考二中应该没问题。”

陈分沉默，她觉得林会芳是她的朋友，她想告诉朋友自己的打算，可又怕说出来会让朋友瞧不起，最后还是说，“不知道呢，下学期再说吧。”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班会，陈分再一次受到李雪的表扬，这一次她进步五名，去到班级第十名。李雪还表扬了董铮，说他帮助同学学习进步。

陈志文和孙静在过小年那天回到春旺镇。陈分感觉到两人之间不像九月回来那次那么亲密，主要是孙静不太搭理陈志文。

大哥家又添一女，对陈志文是一个冲击。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也或许是为了发泄，又或许他期待着有女人能怀上他的小孩，总之他这几个月又与邻街一个女人勾搭上。孙静因此与他大吵大闹几次，此事以邻街女人没怀孕，陈志文发誓再也不出轨而结束。

年三十还是去陈志勇家吃年夜饭。堂屋放着暖炉，几个月的小婴孩粉粉嫩嫩，陈志勇一直抱着她，就连在厨房做饭的李淑琴，也不时走出来逗逗她。他们都非常喜欢她。

到上桌吃年夜饭，小婴孩不哭不闹睁眼看着众人，李淑琴一手抱她，一手夹菜，笑容满面。陈分一直以为自己从小到大的被忽视是因为自己是女孩，可看小妹妹得到这样的关注和宠爱，她陷入沉思，是否自己小时候也得到过这样的关注，只是长大就变了。还是说根本无关于男女性别，陈志勇和李淑琴对她的忽视，仅仅只是针对她？

她虽然外表木纳，也习惯忽视自己的感受，可想到这一点，心脏紧缩，感觉就要透不过气来。父母不喜欢她，是因为自己不好吧，不值得被爱吧。

提到爱，她打了一个冷颤，看看桌上的几个大人，她心头刺痛，这痛顺着血管蔓延到脑袋，蔓延到四肢，她极力掩饰这痛苦，在众人欢笑声中，她只能沉默，开口说一个字，她都怕会忍不住流泪。

这晚，在连绵不断热闹的鞭炮声中，陈分做了一套数学卷子。卷子被眼泪打湿，手脚冰凉，整个人埋进被子，眼泪无声的流。

第二天去走亲戚，她眼睛红肿。陈志文问她眼睛怎么了，陈分说眼睛痒，自己挠的。

孙静用不高不低但两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你这样，老家亲戚还以为我们怎么你了。”

“那要不我今天不去走亲戚了？”陈分说。

陈志文皱眉，“那不是更让亲戚说三道四？”

陈分不出声了。她到浴室又用冷水敷眼睛，没有暖气的春旺镇，刺骨的冷水敷在双眼上，清醒而刺痛。

果真，自有观察仔细而八卦的亲戚看到陈分的眼睛，问她，“你这眼睛怎么了？哭肿的？”

“不是的。”陈分说。

“那怎么弄的？”

“眼睛痒，我自己揉的。”

亲戚用一种你不用说谎，我早就知道真相的眼神看陈分。

陈分无法再辩解，只能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