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楠的这句话可为是压死王良晦的最后一根稻草，先帝是他的伯乐，是最懂他的人，王良晦自诩与先帝君臣相携，平定天下有他一份功，可就在边关稳定之后，王良晦以为先帝会乘胜追击，可先帝却说“穷寇莫追”，他的作战计划被迫戛然而止。

“战乱致使民不聊生，边关稳定后，先帝欲修养民生，这与先前的豪言壮志相悖而行，你不愿意，几度暗箱操作意欲挑起战火，先帝对你早有怀疑。”闫衡冷声道，“你侄子说，在朝为官，朝臣各持己见是常有的事，此话不错，但你却不明白如何做个纯臣。天下之重，非独治所安；帝王之功，岂一士之略？先帝仁慈，若是对你偏听偏信，一味扩张版图，不顾百姓疾苦，便不会有今日的大雍。”

时近日暮，本该亮起明灯的王府渐入昏暗，院中水池中的洞窟被挖至两人宽，成箱成箱的钱财与信件被抬出来，还有各式铠甲与兵器，边关三州布防图等等，可见王良晦对边关战事之上心。

魏函山一声令下：“将王良晦、王之涣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审问，府中所有人全部带走严加审问。”

王之涣呆愣许久，忽然如疯狗一般咬过来：“邹楠，你不想知道仲扬到底在哪儿吗？你不是要救他吗？我若下狱，你便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消息！”

闫衡一个箭步挡在邹楠面前，单手护在邹楠身前，十分厌恶地说：“死到临头了还敢威胁我们？刚才光顾着说你们的罪证，忘了告诉你，鬼面杀手已经落网，若不是已无后顾之忧，你以为我们会匆忙出手？”

从王良晦的府宅中轻点出的证据一应送到刑部，百姓不知明细，只看着从府中搬出的一箱箱金银玉器，眼睛都看傻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张庭露的手从屏风后面出来，张庭露道：“热闹也瞧够了，本宫该回去了。”

邹楠垂首相送，张庭露又说：“邹姑娘，你可恨圣上？”

邹楠抿唇，道：“圣上坐拥四海，当以苍生为念，亦有众多的不得已，岂能因邹楠一人之仇误了大局。圣上明察秋毫，邹楠只想罪人伏诛，千机阁沉冤得雪，别无他念。”

待目送张庭露带着一众人马离去，邹楠才重重地松了口气，倒在闫衡怀里。

闫衡吓得一把将人捞在怀里，轻唤几声“阿楠”，邹楠窝在他怀里，说：“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没事，我背你回去。”闫衡背过身弯下腰，极其轻松地将人背在身上，他说，“先回去好好休息，回头我让人炖汤给你补补。”

邹楠沉默半响，就在闫衡以为她累得睡着时，她问：“怎么不躲？”

闫衡：“什么？”

“你明知那人不是我，为何不躲？”邹楠伸出一只手向他胸口摸了摸，“白白挨了一刀，你傻不傻。”

闫衡一笑，“做戏自然要做得足些，你放心吧，我有分寸，没伤着要害。”

闫衡当然可以躲过这一刀，但他不能躲。他只有挨下这一刀，才能让王良晦他们放松警惕，让他们以为闫衡真的死了，才会进行丧心病狂的下一步，他才能找到邹楠。

李长珏是个聪明人，做皇帝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学会顺水推舟和借刀杀人。无论闫衡真死假死，这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他一定会派人来当这个和事佬，但闫衡没想到李长珏竟然让张贵妃来搅和。

“先别说我了，你呢，那个姓王的狗东西把你藏在哪儿了？”闫衡问得平静，但当他得知搜遍了王府也没找到邹楠时，那一瞬间的慌乱和无助只有他自己知道。

“贵妃来得太急，他只能把我绑在房里，只派了一个人看着我。婚前王之涣将我关在府中，那时我便发现府中无任何异样，干净得有些不同寻常，我便怀疑府中有密道。”邹楠趴在闫衡肩膀上闭目养神，“我手里藏着碎瓷，王之涣绑我的时候没发现，我割开绳子趁那人不注意将他打晕了，顺着那密道下去了，没想到下面一个人都没有。”

邹楠说的容易，其实不然。那人是个会功夫的，邹楠第一下打偏了，那人没晕，晃着身子缠斗几圈，邹楠才找到机会一击致命，也不知那人死了没。

“那你是如何发现密道的？”

邹楠故意不说，长叹一声，惋惜道：“牺牲了你送我的情书。我在情书里掺了药，借晚奴之手送到王之涣面前，在他房里发现的密道，只是那时时间紧，没来得及进去，更没有机会告诉你。”

“我们阿楠真是冰雪聪明。”闫衡笑笑，“情书嘛，你想要，我可以每天都给你写，不差那几张。”

闫衡背着邹楠缓缓走着，晃得邹楠昏昏欲睡，洪疏远远地跟着，不住地在心里唉声叹气，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的主子，今天搬走女杀手尸体的其实有两拨人。

*

闫衡听完洪疏的汇报，心里五味杂陈。

洪疏试探着问：“公子，我看您一点都不惊讶，您是早有预料？”

“大理寺卿路易通负责查凶杀案，他出现在王府不足为奇，而只有贵妃充当和事佬，禁军统领魏函山才能合理出现在王府，才能带来那么多禁军而不受怀疑，这么一支队伍才是合理的。”闫衡摸着下巴，说，“毕竟是皇帝，总比旁人多个心眼。万一我这边没安排好，圣上也定会借此机会扣下王良晦。”

“既然与禁军打过照面了，日后便不能装疯卖傻了。”闫衡拍拍袖子起身，回头问道：“吩咐小厨房炖的汤好了没，我给阿楠送去。”

洪疏面露为难，闫衡皱眉：“做事这么慢？小厨房伺候的人可以滚蛋了。”

“不是的，”洪疏呵呵笑着，“汤已让夫人取走了，世子夫人跟着去呢，叫您不用操心，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应付宫里吧。”

闫衡捶了捶脑袋，他就知道他那亲切和蔼善解人意的母亲要打扰他的好事。

话虽如此，但闫衡觉得有一句话说得对，他确实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李长珏才是棋盘的掌控者，那么他暗中接触定远侯一事定然瞒不过李长珏的眼睛。即便李长珏愿意相信闫衡，可王良晦又说，“黑□□散了，边关再无可用之人”，凭李长珏多疑的性子，谢安想回边关，恐怕没那么容易。

闫衡重重叹了口气，王良晦的案子牵扯甚广，是个肃清朝堂的好时机，李长珏必会紧紧抓住，此案没有三五个月结不了，谢安等了这么多年，闫衡只希望他在这紧要关头千万要沉得住气。

闫衡到的时候，程英正拉着邹楠的手说话。

“不是叫你别来吗？还怕我们亏待了阿楠不成？”看似是责怪，程英实则满脸堆着笑。

闫衡神色凝重，道：“宫里传话，明日一早入宫面圣。”

“这么着急？刚回来还没好好休息......”程英面色有些不自然，她轻轻放下邹楠的手，拉着闫衡出去，低声道：“消息如何？实在不行，让你父亲出面，总能保下阿楠。”

“没有这么严重。”闫衡悄悄往里间看了一眼，“看张贵妃的口风，没什么大事，我现在更担心的是阿楠她自己。”

程英也垂首，方才与邹楠的说话时，虽然她面上一直带着笑，但那笑容多少有些勉强。按说邹楠大仇得报，罪人已经落网，上断头台只是时间问题，但邹楠却并未流露出一丁点大仇得报的快/感，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她这样的状态着实让人忧心。

送走程英和孟芝，闫衡回房便见着邹楠站在窗前发呆。

他们都知道邹楠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失去所有，他们都为此感到悲恸，感到惋惜，他们知道邹楠为此倍受煎熬，彻夜难眠，但是没人能真正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即便闫衡那样爱她，那样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他也不能说自己完全明白。

“怎么不出声，傻站着干什么？”邹楠又在笑了。

闫衡眼眸动了动，从后环住邹楠的腰，“师父已经安顿好了，仲师兄也送回去了。卫宁留在那里守着他们，今日太晚了，待明日从宫里出来，我们去见师父，好不好？”

“都好。”邹楠木讷地说着。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教你骑马，如何？”

“好啊。”

“阿楠，”闫衡喉咙动了动。

“嗯？”

“若你不开心了，可以同我说，不要勉强自己，好不好？”闫衡轻声哄道。

邹楠眼睫轻颤着，她将唇角又向上扬了扬，“没有不开心，我只是......”

久久没有下文，闫衡耐心地等着，直到一滴水光划开夜空，闫衡才惊觉邹楠竟落泪了。他连忙转到邹楠面前，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我，我不问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不好？”

邹楠一个劲儿地摇头，逐渐抽泣起来，看起来委屈极了。闫衡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巴掌，没事瞎问什么！

一向油嘴滑舌的闫衡此时反倒欲语无声，只能用尽全力拥人入怀，轻拍后背哄着。

他怀里的人儿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八岁而已。谁家女儿不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为什么他的阿楠要遭这么多罪呢？

过了一会儿，邹楠终于将他推开，呼着气儿道：“我没事，就是想不明白。”

闫衡将人按在榻上坐下，自个儿跪在榻前，问：“不明白什么？”

“前十七年活得没心没肺，千机阁出事之后，每逢噩梦惊醒，我都会告诉自己，我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阁主失望。我每天用尽全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让自己多看看身边的人，看看师父，看看师兄，他们都是真心实意对我好的。”

提起他们，邹楠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可从我看见七星宝塔的图纸，看见张备之密室里的那封信开始，我就知道，我放不下，忘不掉。”

邹楠的眼眶再一次蓄满泪水，“我开始为仇恨而活，我忽然发现，这样挺好的，仇恨才是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王良晦入狱，对我来说像梦一样，我就会想，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呢？如果是一场梦，那该多好啊，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闫衡心底忽而一阵后怕，王良晦入狱，一直以来支撑邹楠活下去的动力没了，所以她才会如此怅然若失。

“阿楠啊，”闫衡握住邹楠有些发凉的手，在手里来回摸着，“都会好起来的。等王良晦就地正法，千机阁真正沉冤得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沉冤......”挂着泪珠的眼睫轻轻动了动，邹楠忽而看着闫衡，说：“你能不能煮碗面给我吃？”

闫衡愣了愣，点点头，出门了便跟玉竹玉兰交代：“进去守着，别多说话。”

闫衡从小泡在富贵窝里的贵公子哪里会煮面，揪了个厨子从头学起，整整折腾一个时辰才端出一碗成型的面条。待他送到了，邹楠也靠着窗框睡着了。

闫衡把面交给下人，弯腰将人平放在床上，示意下人退出去。

邹楠太累了，她需要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