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停当后,三人出发。一开始仍在山道里的时候,那少年依旧在抬肩提肘,左闻闻右闻闻,脸上露出极其嫌弃的表情,一出了山道,也安分下来,极力扮成一个看上去正常的狱卒。
一切顺利。
三人走走停停,两个多时辰后,便来到了九寒山牢的出口大门处。山鬼、河伯以及那少年躲在山壁上一块突出的巨石后,寻找机会。
那巨石后面极其隐蔽,等闲不会有人发现。只是三人跃上巨石时,那少年表示自己上不去,需要帮忙。山鬼微感诧异,然而身处险境,不容多想,正准备伸手把他带上去时,河伯已从背后架住他的两腋,轻飘飘地跃了上去。
鱼晚衣本拟在天亮前出去,却因这少年的加入耽误了时间,其时天已蒙蒙亮了。
河伯被关在这山牢中六年,如今终能重见天日。先前尚且还能自持,此刻见到从大门射进幽暗牢内的白色天光,心中竟是越发激荡不已,身体不由得微微发抖。
虽然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好在他这一路上也算乖觉,没有节外生枝。
山鬼用极微小的声音道:“一会儿他们换班的时候,我们就出去。小心行事,别被发现了。”
河伯一边听她说一边朝大门望去,大门两边各站了两个守卫,皆手持兵刃。一个拿长枪,一个拿软鞭,另外两个则分别握着刀和剑。
河伯知道九寒山牢“内重外轻”,由于牢里关押的很多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帮会魁首一类,都是武功高强的恶徒。这些人往往不甘心身陷于此,杀了狱卒越狱之事便常有发生,然而却没什么同伙来劫狱。想是被关入牢中的这些人人品太差,也不存在什么生死至交、知心亲朋。所以渐渐地,大门入口处的守卫便松散一些,而九寒山牢的硬手,都在那些在牢狱内部巡逻的狱卒之间了。
再有,近年水西水南形势变幻莫测,在他河伯入狱前,水南武林就已是强弩之末,全靠祖上积下来的底子,苟延残喘到今天。
如此大势下,水南武林盟主麾下的九寒山牢还能有这么些人手,已经是很好了。
河伯的眼光从他们隐匿的这块巨石沿着石壁到出口大门依次扫过,知道鱼晚衣的用意是要他们以轻功踏着石壁,最后从大门上方出去。
守卫换班时,注意力松散。除此之外,九寒山牢的山牢大门依九寒山天然形成的山洞口而建,修得极其宏伟,换句话说,大门上方离地很高,约莫有一两丈。掌握了这两点,便有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大门进出的条件。
饶是如此,若没有卓绝的轻功,也难保不被发现。
巨石离大门足足有三丈来远,要沿着垂直的山壁行进如此距离而不发出一点声音和气息,还要一气呵成从洞口顶端出去,若是换个轻功平平的江湖人来,便做不到。
但河伯山鬼是水西聊氏九歌的人,而九歌之中,这二人的轻功又是最好的。山鬼是女子,体态本就较为轻盈,而河伯虽是高大的汉子,轻功与山鬼比起来却是不分伯仲。
只是眼下有个麻烦,且这个麻烦似乎不是一般的麻烦。此刻除了他和山鬼,还有第三个人。
方才跳上巨石时,这少年说自己上不去,可见眼下他使不出轻功。提不起轻功,那就是提不起内力,内力没有,那岂不是武功也使不出?可他使不出武功,又怎会被关到专门扣押穷凶极恶江湖人士的九寒山牢来?九寒山牢又怎会看上他这种小虾米?
嗯?
等等。
使不出武功?
河伯想到这一层,陡然就生了一背的冷汗。
他凝神细细感受,的确在这少年的身上感受不到丝毫内力的运作。原来河伯身负异能,五尺之内,便能感受到其他习武之人的内力。
这他娘的是要被坑死!
果然是一个人在牢里待久了脑子不灵活,忘了自己还有这般异能,这小子身上没有半点内力,先前他竟没留神。
能被关进九寒山牢,河伯一开始就在心中默认了这个少年武功不差,哪里想到竟会如此!
就算是轻功再高强的人,也难以携着一个完全没有轻功的人不散发出任何声音、气息从旁人身边掠过,不仅如此,速度也要大打折扣。带着这少年,多半会被发现。他虽自信九寒山牢的这些守卫狱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后者说到底也不是脓包角色,他和山鬼一边动手还要一边分出心来保护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如果被拖得久了,更多的硬手子从牢里出来,稍有闪失,谁都跑不掉。
真是愁死个人。
突然之间,他恍然开悟,在想象中拍了一下大腿。
才说牢里待久了脑子不灵活,脑子就还真不灵活,谁说就一定要把他带出去了?跟他一起在牢中走了两个时辰,还真把他当作非带出去不可的同伴了,嗐!
本来山鬼就是来带自己一人出去的,若不是这少年人以引来狱卒威胁,他们根本不会加以理会。答应带他出去,不过是迫于威逼而使的权宜之计,将他扔在这儿,于道义并无损伤。
他正想暗示山鬼一番,一抬头,发现山鬼刚好也看着他,朝他眨了眨眼,看了一眼那少年,再朝他摇摇头。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山鬼方才定也是在想同样的问题,然后得出了跟他一样的答案。
等到守卫一换班,二人直接施展轻功往外冲即可,就算这少年大吼大嚷,彼时守卫反应过来,他们早已在十余丈之外。
打定主意,河伯最后看了一眼那少年。后者正背对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大门处的守卫,他意态闲闲,整个人似都冒出一股傻气,浑然不觉身后的人已神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他好久,更不知二人已盘算好要将他扔弃在这里。
门口的守卫一齐看向了外边。
河伯与山鬼看在眼里,绷紧了背脊,知道是要换班了,皆做好了一口气冲出去的准备。
就在这时,牢内脚步声响,一个男子嗓音大声道:“郑门主远道而来,鲍某有失远迎哪。”
河伯山鬼俱是一惊,往牢内看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往大门走来。那汉子又高又壮,肚皮突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牢内火盆、墙壁上悬挂的火把火光跃动,这中年汉子的光头也一下下反射出白色的亮光。
山鬼认得这是九寒山牢的牢头,暗暗心惊:我之前隐伏在这牢里观察了三个月,三个月来日日如常,难不成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却有什么变故发生?
牢头鲍钟看向前方,继续说道:“前段日子得到消息,说您和唐掌门要来……咦?怎不见唐掌门?我还特地备下了……”
大门那边一道娇媚动听的女声打断他:“唐掌门去办其他事了。不用客套了,鲍牢头,我就直接说盟主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吧。”这声音音色虽称得上甜美,但语气冰冷至极,还夹杂着些许焦躁与不耐。
只见一个严妆美妇走了进来,这妇人体格娇小苗条,背上斜背着一把剑。身后还跟着七个少年,这七人中有男有女,背上皆负着剑。想是这妇人的手下或弟子。
鲍钟道:“既如此,请去内室详谈。”正要着人去备茶,那妇人昂首道:“不必了,就在这说,我马上要走。”
鲍钟连碰了两个钉子,心中略微不快,但一来这妇人在水南武林地位很高,自己不便发作,二来也心说不和女子一般计较,便道:“呃……好罢,不知盟主有何指示?”
妇人道:“从下个月起,你们就不必在这看大牢了,赶紧收拾准备一下,去临蓟。”
临蓟就在仲邑江南,是水南武林盟主的驻地。鲍钟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但面上仍比较镇定,只微微睁大了眼道:“什么?这是为什么?”
一旁九寒山牢的守卫也面面相觑,皆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和不知所措。
山壁上,巨石后,山鬼等人也竖起了耳朵。
妇人冷笑一声,道:“盟主大人说往东,连我们重云门都不会往西,你不过是一个牢头,也有资格在这问为什么?”
山鬼喉头咽了咽,来人竟是郑宝卿。
先前听鲍钟叫她郑门主,此刻又听她说“我们重云门”,山鬼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这女人是水南重云门的掌门,重云门是水南的名门大派,颇有声望。且跟水西不同的是,水南的武林盟主是真能号令水南群雄的,重云门、琥沙派等水南武林大派都唯南武林盟主马首是瞻,忠心耿耿,郑宝卿身为掌门,更是当今水南武林盟主的左膀右臂。山鬼想,家主大人要图谋水南武林,此人亦算是个不得不除的阻碍。
同时山鬼也心生疑惑,临蓟在水南北部靠近仲邑江的位置,而九寒山在水南腹地,其间千万里之遥,她竟会亲自来这。
鲍钟忙道:“不、不是……只是这太过突然,盟主大人怎会……”
郑宝卿脸上现出极不耐烦的神色,啧了一声,道:“叫你做你就做!那么多废话。”
鲍钟不便再问,只道:“是,是。”他顿了顿,试探道:“敢问郑门主,这监牢之后是何人来看守?”
郑宝卿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鲍钟道:“可后续交接……”
郑宝卿皱眉道:“这有什么好交接的……”话似还未说完就收了声。她低头思考了一阵,道:“你挑几个人留在这里就是。”语气倒是没刚才那么焦躁了。
鲍钟道:“是。”
巨石后面,山鬼细细听来,知道了九寒山牢要换一批人来看守,而让原来的这些狱卒去临蓟。
去临蓟做什么?
不管怎样,水南将有动作。回水西后得把这一消息告诉家主大人。
而眼下,就是等这位郑门主离开,自己与河伯再寻找机会出去了。重云门以剑法著称,山鬼曾听闻重云剑法有无穷奥妙,掌门郑宝卿更是剑术精绝。虽然以前从未与他们交过手,也不知郑宝卿是否名副其实,但保险起见,现下还是不与他们正面冲突为上策。且那七个重云门弟子个个都背着剑,若他们能结成剑阵,一旦被发现那更是大大的不妙。
郑宝卿道:“那么就这样吧,我先走了,你好好安排……嗯?”她陡然变色,朝石壁上巨石大喝道:“谁在那?”
被察觉了!这郑宝卿好生敏锐!
山鬼见她的脸朝着的正是他们三人所在的方向,心下一凛,对河伯道:“走!”
下一刻,山鬼眼前一花,郑宝卿已近在咫尺:“你要走到哪里去?”她长剑出鞘,握在手中,迅捷无比地就向山鬼刺来。
山鬼本身武功不低,只是不意她动作如此之快,仰头堪堪躲过一剑,正想着反击,脚踝一痛,却是被郑宝卿伸腿扫倒。
山鬼重心不稳,就要向后倒去,郑宝卿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又是一剑刺来。山鬼此时无法调整姿势,心道:不好!
巨石后狭窄,无法供人站直。河伯见势不妙,以手撑地,正准备抬腿踢去郑宝卿手中的剑,忽然一个人影闪到自己面前,冲郑宝卿撒了一把粉末。河伯定睛一看,这人影不是他们带出的少年又是谁?
江湖上常有人使奇毒粉末,有的药粉是使人双目失明,有的是使人吸入体中身中剧毒。临敌时出其不意撒出,往往是反败为胜的契机。郑宝卿不意有此变故,心中一悚,忙闭目憋气,身体自然而然地向后仰倒。其实这少年身上哪有什么剧毒药粉?不过是刚从石壁上抓下来的一把碎石土屑。这少年的用意也只是要用泥土迷了她双眼,好让她刺不中山鬼,哪知郑宝卿想了恁多?
那少年这么一挡,郑宝卿又是一仰,河伯腿已伸出,这一脚便没踢中郑宝卿握剑的手,却踢在了她上臂。
河伯知道高手的兵刃轻易不会脱手,再加上如今被发现,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因此一来就用上了十二万分的力气,这一脚力度着实不小。郑宝卿只觉被踢处剧痛无比,却忌惮那粉末,不敢张口大叫,生生把痛呼咽了下去,只闷哼一声,从石壁上落下。在空中翻了几圈,稳稳落在地上。
重云门弟子纷纷围上来,一迭声地叫着“师父!”“师父怎样?”“师父没事吧?”郑宝卿大力推开身边的弟子,只死死盯着正冲出大门的三人,喝道:“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那头河伯与抓着少年衣服将他提起的山鬼正好从洞口大门翻身而出。
一出山牢,凉风扑面,沁入肺腑,四处鸟鸣阵阵,六年没感受过外面的世界,河伯只觉神清气爽。九寒山牢处于一片密林之中,他和山鬼不敢停留,出了山牢仍马不停蹄以轻功在树林中穿梭。河伯转头看向一旁的山鬼,只见山鬼抓着少年的衣服,那少年被提着,如乌龟一般四肢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