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颤的黑影将地下“神堂”里没站稳的小法师们都掀了出去。离石板最近的几名高级法师艰难稳住身形,暂时度过了这场危机。由于还没搞清楚石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从何而来,自己又究竟应该帮哪一方,他们没有急着动作。
“上面、上面……”打破沉默的是一名跌坐在地的中级法师。不等其他人领会他的意思,他在看清“神堂”天顶上的漆黑后,惊叫着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脖子。
资历尚浅的初级法师们多半还没那么敏锐,打头的几名高级法师还没来得及将“闭眼”的命令下达,已经有不少人出于本能的好奇,将视线投向了那片引发同伴自杀的、倒悬的深渊。不具象的疯狂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哪怕几名高级法师有意阻拦,石板之下的小法师们依然一个接一个地受到感染,喃喃着他们所听不懂的话语,狂热而义无反顾地向死亡投身。
静谧、扭曲,血腥刺鼻。克里斯强撑着颤抖的身躯将霍朗拉进由“惧怖”的神力所构成的法术领域。霍朗的力量与动作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限制,他却不怒反笑:“‘冥河之龙’卡洛斯的恩眷,这就是你跟我撕破脸的底气吗?”
克里斯虽然疑惑为什么在祭仪受到破坏后科拉隆的力量仍旧可以影响现世,但在霍朗面前他不能露怯。这让他有些焦躁起来。他必须尽快杀死霍朗,同时这里的法师们也必须尽快出去。他们没有高位存在的庇佑,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影响。
在法术力量的加持下,他尽量稳住语气,同带头的几名高级法师呼喊:“带法师团的、其他人,都出去!”
然而,几名高级法师犹疑着,并没有听从克里斯的建议。
“自己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想救更多的人吗?”霍朗的语气十分讽刺,克里斯终于在他眼底看到了明晃晃的恶意,“放弃吧,他们不信任你。哪怕因为我对你出手的举动,他们会意识到我值得怀疑,那又怎样呢?人类是一种极其自作聪明的生物,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你明晃晃的善意,而恶毒的坏人只要掉几滴眼泪,他们就会觉得他总有苦衷……成为你的老师以来,我好像还没真正教过你多少,以至于你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是失职。”
克里斯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在他周身法术力量暴起的一瞬间唤出长枪,准确无误地,将枪尖抵在了霍朗喉头。
大地的摇晃以及失血、生理疼痛所带来的眩晕让克里斯不得不咬住口腔里的软肉,才能勉强维持住思维的清晰:“发令让他们出去,这是我们两个的事。”
“想要向我发起一对一的决斗?”霍朗的目光变得有些怜悯,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很容易啊。”
“嗬啊……”随着霍朗的话音落下,一道古怪的诅咒气息笼罩住了这片烛光摇曳的地下“神堂”。克里斯温热的血液“啪”一声碎在地上,紧接着便是无数道有别于人类的嘶吼,惨叫声接连在人群中响起。那些幸存的,刚刚聚拢成一团的法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异化,少数异化进度慢的,竟然当场被“同伴”撕成了碎片。
“你!”石板下的异状让克里斯收紧了拳头,猛然抬眸对上霍朗漠然的眼睛,“你做了什么!”
霍朗抬手:“一点邪|教徒的‘圣水’,一点以法术标记为引的诅咒而已,既然要活祭,那点邪|教徒所准备的血肉可不够。把‘奥蒂列特’的相片还给我,我会让你死得干脆一点,否则——我相信,你不会想亲身体会那种凌虐的,克里斯殿下。”
“‘奥蒂列特’?”克里斯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们那个时代的人,喜欢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
霍朗冷了语气:“还给我!”
现在的局势对克里斯而言实在不利,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奥蒂列特竟然还没赶到这里。因为喝下了“翼骨”的“圣水”,克里斯不敢贸然动用法术力量,只好顺着霍朗的意思,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只染血的相框。
看到相框的一瞬间,霍朗便近乎疯狂地扑了上来。他甚至顾不上玻璃裂隙中渗透了韦伦的血,夺过相片便用力擦拭起来。只是没想到,指尖刚刚触及相片上女人模糊的脸庞,世界便在他眼里天旋地转。
“幻境法术?”霍朗一愣,当即就要扑过去杀死在相片中预留了力量的幻境制造者克里斯本人,但他扑了个空,下一秒便坠入无尽的雪色。
“该死!”勉强站稳后,霍朗狠狠骂了一句,第一时间提起警惕,开始打量幻境中的造物。
熟悉的场景,像是……他童年记忆中的佩伦哲*省。这样的认知让霍朗一愣,下意识想要抽出自己的匕首。可惜他的手摸向腰间,抓了个空。霍朗发现自己似乎年轻了二十余岁,仿佛还是佩伦哲省的海滨小镇里,那个孤僻、阴暗的少年。
暴怒的情绪在一瞬间上涌,又很快被他压下。霍朗知道,自己不能陷入回忆,自己不应该迷失在这样一个拙劣的,近乎可笑的幻境法术下。
只是奥蒂列特忽然落在他额头上的手,还是让他恍惚了一阵。
奥蒂列特、奥蒂列特……母亲,母亲。
在霍朗的记忆中,奥蒂列特·奎恩,她的手是白皙、细腻的。在奎恩家族落难前,她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亲自教他读书、写字,画画。她会让女仆将清晨仍带着露水的花从花园里采下,修剪完成后,插到他床头的花瓶里。她会在下午打着漂亮的遮阳伞,牵着他去参加其他贵族家庭的茶话会。她就像画家笔下的向日葵、麦田,碧海,帆船;像作曲家写在稿纸上的演奏曲目,像诗人们的诗歌,散文家成名作里的排比句。
对于霍朗·奎恩而言,她是世间一切美丽的具象化。
霍朗隐忍着翻涌的情绪,任幻境中的“奥蒂列特”将自己搂到怀里。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霍朗盯着那扇脏黑的玻璃窗,忍不住怀疑,自己被母亲卖掉的那天,天气是不是也这样冷。
就像维纳斯的手臂生来就是要断的——奥蒂列特的美,也是生来就要被毁坏的。祖父和父亲被推上断头台的那天,他被奥蒂列特搂着,在人群里等待最终审判的来临。大人们你推我搡,除了衣摆和成年人的腰部,霍朗什么也看不见。奥蒂列特没有将他抱起,伴随着一声惊呼,人群像是茶话会上那些小茶壶里煮开的热水一样沸腾起来。奥蒂列特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们就这样被人群冲出了属于奎恩家族的荣耀时代。
来到佩伦哲省后,奥蒂列特不出意外地被她的哥哥拒之门外。
诺西亚这个国家实在太冷了,一年里有一半的日子雨雪交加。那天他牵着奥蒂列特的手,茫然地站在雪地里。他问奥蒂列特:“你很伤心吗,妈妈?”
他的妈妈擦了擦眼泪,蹲下身将他抱在怀里。他知道,对于母亲而言,他大概是个累赘。但他的母亲并没有因此抛弃他。他们在镇上的街头租了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在租房给他们的胖女人的帮助下,奥蒂列特每天都揽一些活计来糊口。至于他,奥蒂列特仍旧让他读书。
每天晚上,在那张缺了两个角,被虫蛀得不像样子的老木桌上,奥蒂列特给他摆好从垃圾堆里捡回来洗净的刀叉,勒令他不许忘记贵族们的餐桌礼仪。
他天真的妈妈呀……即使到了那样的境地,仍旧以为自己还是奎恩家族的贵妇。无论再怎么贫穷,都不肯放弃那些可笑的“上流做派”。其实在霍朗看来,为了“奎恩”这个姓氏强撑可笑的体面有什么意义呢?那并不能为他们的小家带来钱财,并不能让他的肺病好一些,也并不能让那些邻里的男人们收敛放在奥蒂列特身上的,恶心粘稠的目光。
当然,愚蠢的天真会得到终结,就像母亲对孩子的爱也总有尽头。
变故始于海盗靠岸的那天。
霍朗已经不记得那天是哪一年,哪一个月,冬天还是夏天。一群凶神恶煞的成年男性闯进了这个小镇,就像恶狼闯进农夫的羊圈。烧、杀、抢,砸……汗臭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霍朗被奥蒂列特塞在狭小的壁橱里,瑟瑟发抖。他看到有个满嘴胡子,魁梧得像熊一样的男人抓住了他亲爱的妈妈。那一天的经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男人像一只缠住猎物的蟒蛇,他的妈妈则在海盗的罗网中无助地哭泣。
他杀了人。
第一次。霍朗冲出藏身的壁橱,拿着前一天晚上妈妈刚洗干净的餐刀,在搏斗中破开了那个海盗的后脑勺。衣衫不整的奥蒂列特痛哭着,不知道是为了她备受践踏的自尊,还是为了她万劫不复的儿子。海盗腥臭的血液染红了奥蒂列特的胸膛,也染红了霍朗的眼睛,黏着在霍朗的皮肤上慢慢变干、变硬,尔后如同虫子的蛹一般被破开,重塑了一个全新的霍朗·奎恩。
那一瞬间,站在血泊里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奥蒂列特更美的人了,他要永远保护他的奥蒂列特。
但他没有料到,他的奥蒂列特也在同一时间破茧了。
霍朗无从揣度奥蒂列特的绝望由何而始。或许是海盗的闯入终于撕破了她一直以来精心为自己营造的幻象,她再也无法回避惨烈的现实——奎恩家族的荣耀彻底结束了。那些安定、美好的日子已成昨日,她再也不是、再也不会是受人尊重的“奎恩夫人”,她成了个谁都有资格觊觎的,下等男人们的猎物。乞丐不比她轻贱,伎女也可以随意侮辱、讽刺她。甚至对于某些男人来讲,她同伎女也没区别。
他的奥蒂列特不再坚持贵族们的餐桌礼仪,也不再为他诵念睡前的故事书,做每日的祈祷。她开始酗酒,变得市侩,同任何男人调笑,跟他们睡觉。她开始为了金钱放弃自尊,出卖底线。她将他卖给了有钱人做苦工。
他知道自己即将被抛弃,但在离家的前一天还是忍不住问她:“你不爱我了吗,妈妈。”
他的妈妈没有回答他。
奥蒂列特的爱从他杀死海盗的那一天起,开始有条件了。她将它们明码标价,只要出得起价码,即使是镇上名声最坏的男人,也能爬上她的床。霍朗·奎恩一分钱都没有,所以他注定被她扔到很远的地方,再也不看一眼。
无数个被老爷打得半死的夜里,霍朗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那是他的老爷为他指定的“小床”。他期待着奥蒂列特会来救他,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为他包扎好伤口,轻柔地对着它们吹气,再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主会保佑我的孩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所以霍朗,不要哭,疼痛是每一个孩子长大过程中必经的道路”。可是奥蒂列特没有来,霍朗也知道,她不会来了。他深爱的奥蒂列特死在了海盗靠岸的那一天。
恨。
他开始恨她,无法自控地恨起她来。
他靠着这点恨熬过了那些疼痛的岁月,熬到了自己被当地法师看中的那一天。正如她当初说的,疼痛是每一个孩子长大过程中必经的道路,他终于长大了。奥蒂列特闻讯而至。
他亲爱的妈妈终于还是为了他新生的价值回到了他身边。
那天奥蒂列特穿着米黄色的长裙,裸露的皮肤上满是其他男人留下的痕迹。霍朗想,像她这样恶毒的,唯利是图的女人,怎么能在抛弃自己后丝毫不觉得愧疚,怎么能顶着他深爱的奥蒂列特的脸继续和那些肮脏的男人们鬼混。他领受救主的教诲,凡是有罪的,要令她悔改。作为“主”在人间的使者,他要拯救她,引领她回到正确的道路。他要让他亲爱的妈妈重新回到这个世上。
奥蒂列特为了金钱和利益,用虚假的“爱”控制住了他。
而他则出于大爱,反向利用奥蒂列特的贪婪,控制住了她。对,出于大爱。霍朗坚信,他是为了拯救她,要让她忏悔。
她要他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为哪些个老爷、大人隐瞒罪行,要他违背规章和非官方的法术组织牵连,赚取外快,他都一一照办。奥蒂列特牵着他走向深渊,他也在牵着奥蒂列特走上断头台。如果有一天,他们也像他的父亲、祖父一样受到审判,他相信,他们会一起被砍头,他的血会重新流向她的血泊。就像河流回归大海,落叶回归大地,她的孩子,将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母亲慈爱的羊水。
只是可惜——
霍朗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将法术力量幻化作匕首,恶狠狠地插|进“奥蒂列特”的脖子。
“克里斯,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
奥蒂列特死在了他即将升职,离开佩伦哲省的前夕。
法师团的人怀疑他,镇上的普通人指控他,就连奥蒂列特的情人们都来质问他。
他们有资格吗?他们有什么资格!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爱奥蒂列特!诚然,他病态、疯魔,他自欺欺人。可是没人能质疑他对奥蒂列特的爱,没有人可以!
倘若奥蒂列特活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