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克里斯都在审判塔里度过。穆拉特没有现身,倒是利亚姆通过梦境见了他一面。从利亚姆口中,克里斯了解了一些官方法师不会告诉他的事。譬如这段时间里坎德利尔暗藏的邪恶势力的动向。虽然克里斯仍旧对利亚姆的“友善”持怀疑态度,但利亚姆摆着一副对他毫无防备、有问必答的架势,似乎将“葬歌”内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克里斯,克里斯也不好给这家伙甩脸色。
莱因斯和卡帕斯在他回到坎德利尔后的第三天仍旧不见人影。克里斯私下询问亚尔林,亚尔林告诉他,卡帕斯于一月初被派往西境执行任务,而莱因斯则是在坎德利尔皇城周边处理流疫引发的各种问题。霍朗已经死了,这些安排很明显出自戴纳之手。克里斯不由得联想,在坎德利尔审判廷中央的大法师五人团里,卡帕斯和莱因斯是唯二的两名不靠拢戴纳且在克里斯跟随治疫队伍离开坎德利尔前就和克里斯走得很近的。戴纳赶在他回到皇城前将卡帕斯和莱因斯“驱逐”出去,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担心自己在审判廷里的地位被动摇?
克里斯大概能猜到戴纳的态度变化从何而来。此前廷内是戴纳和霍朗两党平分秋色,克里斯入廷后没有明确站队,那么为了恶心霍朗,戴纳可以当他这个弱小的、直接代表皇室的第三方不存在。但现在霍朗死了,从前归属霍朗一党的莱因斯、奥蒂列特能不能归顺他是个很大的问题。虽然克里斯这个人本身看起来不足为惧,但他背后靠拢的卡斯蒂利亚皇室不容小觑。莱因斯和奥蒂列特从前能追随霍朗这个“亲皇派”,足以证明他们并不是那么排斥皇族。那么如果他们不愿意接受戴纳的领导,并且不希望戴纳在教会神秘侧一家独大,他们所能做出的选择可以想见,只有两条路。
自己上位,或是为一个有潜力抗衡戴纳的人效忠。
然而奥蒂列特调到坎德利尔还不满五年,在本地的积累不够,又是一位女法师,想要站出来对抗戴纳的影响力,实在有些困难。莱因斯一贯缺乏野心,甚至有颗不合时宜的怜悯心作为最大的弱点,处理事情的手段偏向于软绵,对人脉的经营也不够到位。他不会,也不足以成为戴纳的对手。调来坎德利尔后一直在戴纳和霍朗之间保持中立的卡帕斯倒是让戴纳有些看不透,但他和奥蒂列特一样,在本地的积累不够,又总是跟克里斯关系暧昧。设想自己是戴纳,克里斯觉得,他也会怀疑卡帕斯是自己的人多过怀疑卡帕斯打算自立门户。
廷内真正有潜力抗衡戴纳的人屈指可数,在这样的情况下,天然和卡斯蒂利亚皇室存在利益绑定的、起点高于绝大多数人的克里斯对于戴纳而言,就是不得不防的存在了。
可惜戴纳没料到,亚尔林会在他一无所觉的情况下暗中倒戈。
克里斯算了算,如今坎德利尔的审判廷大法师五人团,卡帕斯算是他的盟友,亚尔林和奥蒂列特已经宣誓为他效忠。莱因斯虽然还没就在廷内的公开立场明确表过态,但克里斯和他的私交是远比戴纳或克拉伦斯和他的私交要好的。不管怎么样,克里斯跟他学枪,也算是他的半个学生。以莱因斯的性格,即使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不愿意加入克里斯的阵营反而归顺了戴纳,克里斯也觉得,他不会允许戴纳对自己赶尽杀绝。这样看来,戴纳身边已经只剩下克拉伦斯一名大法师可用了。即使他有意想做点什么不利于克里斯的事,克里斯也不怕。
唯二的变数是高级法师及以下,和他那个古怪的老师穆拉特。但下面的法师们大都听命于领导自己队伍的大法师,克里斯觉得戴纳不直接接触下层法师,克拉伦斯一个人的影响力必然比不过卡帕斯、亚尔林和奥蒂列特三个人加起来。
至于穆拉特……克里斯一时间还拿不准他的态度。虽然他是克里斯的老师,但他行为古怪、情感淡薄。很明显,克里斯拿他当老师,然而对于他这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怪物而言,跟克里斯相处的三年多将近四年的时间未必能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占据多少份量。他教克里斯是另有图谋,而现在根据那位大天使的遗像赫勒斯说的话,克里斯大概可以推断出,对于穆拉特而言,自己只是一枚原本就应该被牺牲掉的棋子。
不,更准确地说,原本就应该被牺牲掉的“容器”。
好在这次回到坎德利尔后,穆拉特短暂地进入了一种“失踪”的状态。克里斯可以暂时先将和他有关的问题搁置,延后处理。
就这样,等待德米特尔回归的日子渐渐趋于平静。坎德利尔作为诺西亚的皇城,实在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麻痹人心的魔力。在达尔勒斯,在弗兰德沃,克里斯能随时随刻被受难者的哀嚎与死亡提醒这场疫灾中的惨痛。但在坎德利尔,宫廷卫兵和教会法师一趟接着一趟的巡逻将恸哭声排除在外,只有剧院里的歌舞和诗人们为政府作的赞颂终日回荡。任何一名被外地的苦难吓破了胆,在血与火的焦灼下整日不敢合眼的人,到了这里都能睡个好觉。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从皇宫里狂奔出来的一名宫廷侍卫。
克里斯在巡城的过程中被截住。那家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抓住他,面色焦急地告诉他皇宫里出了意外。
预设在叶甫盖尼和皮埃尔二世身上的法术标记并没有被触动。克里斯感到疑惑,但见对方自证了身份,表示是侍卫长,也就是麦卡拉侯爵的表侄叫他来通知自己的,便没过多怀疑,很快就安排了手下的法师继续巡城,自己则带着两名中级法师奔向皇宫。
到曼切斯特街附近克里斯就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现在应该是皇城平日里最热闹的时段,但就连繁华的曼切斯特街都没什么人。克里斯想开口询问那名侍卫,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声,街角毫无征兆地扑出一道黑色的影子,伴随着路人恐惧的惊叫砸在他面前。
“魔物?”看清情形的一瞬间,克里斯下意识皱起眉,聚集法术力量掠了过去。
无辜的男人恐惧地看着克里斯的马蹄跟自己错身而过,紧接着,一杆长枪凭空出现,瞬间将扑到他身上的怪物掀飞。那只怪物的喉咙里发出离奇的哀鸣。很快它就像是被阳光“烫”卷了表皮,极速坍缩、苍老,化作一滩黑水消弭。
男人吓懵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似乎认识马背上救自己一命的人:“克……”
“傻站着干什么,回家去!”克里斯飞快扫了他一眼,没给他继续废话下去的机会。
男人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将克里斯带过来的宫廷侍卫开始控制不住地感到恐惧:“这些东西的影响都已经、都已经蔓延到曼切斯特街来了,那皇宫、皇宫……”
刚跟两名中级法师交代完,发出信号通知审判廷,并命令巡城队的其他人立刻停止手头工作往这边赶的克里斯回过头。虽然没有勒马延缓前往皇宫的速度,但他还是尽量多解决几只近街的魔物:“这些东西是从皇宫来的?皇宫里怎么了?”
“是那些被赶到皇城外的流疫患者,”诺西亚的宫廷侍卫大都是贵族出身,被家里长辈送来镀金并发展人脉关系的,平时皇城里一派祥和,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没吓哭就已经算是有胆识了,“他们不知道在、在哪纠集了一群这样那样的怪物,和上次袭击皇城的流民一样,突然出现在皇宫附近,不怕死地往皇宫里冲,还对、对叶甫盖尼殿下喊打喊杀,侍卫长带着人没拦住他们,现在皇宫里恐怕已经乱成一团了!”
“我就知道!”克里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发展。但在他回到坎德利尔之前叶甫盖尼就已经把人赶出去了,把人重新带回城里接受隔离治疗还不如就留在城外隔离治疗,因而克里斯回来后也没有过多改动此前叶甫盖尼颁布的政令,只是暂时叫停了卫兵将城内新增的疫病患者向城外驱逐的行动。然而这样势必会引起被拦在城外的那些民众的不满,克里斯早就设想过他们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发,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因为这场暴乱,皇宫的大门已经没人看守了。克里斯毫不费力地穿过了宫道。从前被宫廷内的侍女、侍从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环境现下已经脏乱不堪。在纷争外围,克里斯一路解决了些零散的怪物,救下几名眼熟的贵族小辈,很快便直入动乱的最中心。叶甫盖尼的寝宫被牵头发起这场暴动的病患们看守着,克里斯起初并不想要他们的命,只是用不那么凶残的法术吓唬着他们退避。他的枪尖上沾满了血——魔物的血。可不多时,他又在前往皮埃尔二世寝宫的路上亲眼看见几名虎背熊腰的男人压着一名矮小、瘦弱的侍女欺辱。克里斯脑子里顿时“嗡”了一声。想都没想,他便一枪结果了为首者的性命。剩下几个人吓得不轻,这给了那名侍女躲到克里斯背后的机会。克里斯毫不留情,生平第一次下这样的杀手。姑娘虽然觉得畜牲们死了很解气,但见克里斯神色深寒,脸上还沾着人血,又不禁感到害怕,于是瑟瑟发抖起来。
“你们带着她,往安全的地方躲。”克里斯看出了侍女对自己的畏惧,于是将她往跟着自己的那群贵族小辈们面前一推。
“克里斯殿下,”一名胆子稍微大点的贵族小姐立刻上前抓住了克里斯的衣服,言辞间颇有讨好之意,“您、您要抛下我们了吗?没有您在,我们、我们应付不了那些贱民啊。”
“贱民?”克里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我救你们仅仅是因为你们是‘人’,而不是因为你们的身份有多么高贵。注意点自己的用词,小姐,万一一会在外面那些人面前露出了高高在上的态度,我可不会再救你们第二次。”
贵族家庭长大的少爷小姐们并不能认同克里斯的训诫。但眼下克里斯看起来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保命手段,他们也不好反驳克里斯的话,只得转移了话题:“您要去哪,我们和您一起去吧。”
克里斯将枪尖朝下,任其上沾染的血色滴落在地:“我要去皇帝陛下的寝宫,那里很有可能聚集了最多的怪物和流疫患者,普通人会不会立刻死在那里说不好,但被传染上时疫的概率是很大的,你们确定要跟我一起?”
抓住克里斯衣服的贵族小姐吓了一跳,连忙松手,甚至因为疑心自己的双手沾染了克里斯法师长袍上的、“贱民”们带着病毒的血液,掏出手帕擦得指尖通红。
克里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既觉得好笑又感到没趣。很快,他脱离了这一行贵族子弟,只身来到皮埃尔二世寝宫前。
那名宫廷侍卫和他带进来的两位中级法师被他派去寻找失踪的叶甫盖尼了。流疫患者们对叶甫盖尼的仇恨更深,克里斯觉得有必要在那边留更多的人手。但站在克里斯的角度,皮埃尔二世的命相比叶甫盖尼要重要得多,因而,他选择亲自来找皮埃尔二世。他并不担心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这边的情况,没有审判廷的人看着,他反而更能放开手脚。总归目睹他出手的民众也看不懂他用的法术力量来源于哪里,是正常的时间系法术,还是得到了《布利闵笔记》或是《末日之书》的加持。
克里斯踹开门。宫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下一秒,无数细碎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克里斯转身,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枪口。
“克里斯·卡斯蒂利亚,”一位衣衫褴褛、其貌不扬的中年男性在人群中朝他微笑,“诺西亚帝国,卡斯蒂利亚皇室的三王子,救赎教会审判廷的第一位贵族法师。”
克里斯扫了一眼自己垂落在肩侧的银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特征过于明显是一件多么令人不快的事情:“枪支、被驯服的魔物,这些在诺西亚境内都是很难搞到的东西。能领导这样一场规模庞大的暴乱,我实在佩服您。您很有本事。”
“过奖了,克里斯殿下,”男人吐掉嘴里的烟草,“我已经在这里等了您一个小时了。”
“等我?”克里斯微眯眸,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开枪,“叶甫盖尼和皇帝陛下在你们手里?”
男人露出不似作伪的疑惑神色:“原来不是您把他们藏起来了?”
克里斯懂了。他们没找到叶甫盖尼和皮埃尔二世,也许是麦卡拉侯爵的表侄提前让人把皮埃尔和叶甫盖尼送走了。
虽然那位侍卫长的立场在克里斯眼里也很值得怀疑,但叶甫盖尼和皮埃尔二世落到这些人手里必死无疑,落到他手里,不管怎么样,即使他有篡夺皇权的野心,也不会头脑发昏地给自己扣上一个谋害皇帝及皇储的罪名。这样一来……至少短时间内,叶甫盖尼和皮埃尔二世是安全的。
想通了这一点,克里斯和这群袭击皇宫的疫病患者也僵持不下去了。
伴随着中年男人发令开枪的声音,克里斯在时间法术的加持下身形一晃,瞬间来到男人背后——他几分钟前走过的位置。
“哧”的一声,锋利的匕首划破了男人脖颈上的皮肤:“敬告诸位,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