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略显嘲讽的语气让伊斯顿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愠怒起来,但克里斯并不在意,甚至将脊背贴上了座椅:“事实证明您并不是一个聪明的‘棋子’,您想要翻盘成为‘棋手’的动作也十分不高明。您刚刚已经揣度过我一遍了,那么现在容我也猜测您一遍。您选择拒绝罗克珊公主的安排留在坎德利尔,将全副身家都押在叶甫盖尼身上,是因为您觉得同样都是女人,凭什么罗克珊公主运筹帷幄,而您就只能听人调遣,您不甘心屈居罗克珊公主之下对吗?您认为在黛丝丽王妃死后,叶甫盖尼会娶您做诺西亚的皇后?”
被猜中心思的伊斯顿夫人猛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克里斯替她补全了她未竟的问句,“夫人,聪明人都不会把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明晃晃写在脸上。您那颗和您愚蠢的头脑毫不相称的野心,已经快要从您眼睛里掉出来了。”
这实在是句很有伊利亚风范的嘲讽。伊斯顿夫人脸色涨红了一瞬间,忽而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克里斯·卡斯蒂利亚!”
“这样不礼貌地直呼新皇的名字,如果我再残暴一点,您的脑袋下午就可以落地了。”克里斯将身体的重量微微□□,压在左边的胳膊肘上。
伊斯顿夫人瞪了他一会,克里斯始终一派轻松。很快,对面的女士败下阵来,颓然坐了回去:“难怪最后登上王座的人是你。克里斯,你比叶甫盖尼要聪明太多了。看来传言是真的,你选择北上参与治疫,除却能够在民众中博取一个好名声以外,也是为了给叶甫盖尼留出舞台,让他替你处理掉德米特尔?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觊觎这个宝座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对德米特尔满怀恶意呢,”克里斯是真的很好奇,“我明明还亲自派了好几队人马前去科弗迪亚接应他。”
“接应?”伊斯顿夫人古怪发笑,“难道不是截杀吗?只要他死在了科弗迪亚境内,他具体是怎么死的、被谁杀死的,还不是你说了算?”
克里斯无话可说了:“好吧,随你们怎么想。不过我请您来可不是为了聊这些,夫人,关于伊斯顿男爵的走|私生意、罗克珊公主和您接触叶甫盖尼的阴谋,凡您知道的,我都要听。”
“我说了,无利可图的话,我绝不会向您坦白。”伊斯顿夫人摊手,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
“您都是阶下囚了,还要跟一句话就能支配您生死的人讲条件吗?”克里斯从王座上起身,缓缓踱步到了伊斯顿夫人面前。忽而寒光一闪,毫无征兆地,伊斯顿夫人意识到有什么冰凉的利器抵上了自己的脖子。克里斯微弯着腰,嘴角含笑,眼底情绪却冷:“夫人,做错事就要付出做错事的代价,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妄想仅凭几个问题的答案就能逃脱惩戒,甚至换取好处,我想您真是太看轻我了。您可以因为对我坦白无利可图而选择闭口不言,但我也有的是办法撬开您的嘴巴。”
“你想干什么?”感受到克里斯手中的匕首正在轻轻蹭着自己的皮肤,伊斯顿夫人浑身的血液都几近凝固。
“您误会了,”克里斯状似无奈地平视着伊斯顿夫人的眼睛,“我可没有打算对您施以暴行。虽然历史上有很多令人生不如死的刑罚,供暴戾的君王们折磨臣民。但我没有那种变态的,以听人痛哭、惨叫为乐的爱好。更何况您是一位美丽的女士,要是变成血肉横飞的模样,那也太令人唏嘘了。好在法术有十一种类型,我从前在审判廷供职时结交过不少法师,各种类型还挺全面的。我想总有人能找到让您开口的办法。实在不行,我会让您的生命痛痛快快地得到了结。到时候,只要提前准备好通灵,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只是不知道绞刑架和断头台您更喜欢哪一种?当然,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动手,只要将这把漂亮的小匕首轻轻往前一送。您将是迄今为止被我亲手杀死的……第几个人来着?”
伊斯顿夫人咬紧牙关,像是被克里斯逼到了穷途末路。毫无征兆地,她猛然抓住克里斯握着利刃的右手,转过身来想要反制克里斯。然而克里斯早有准备,瞬息间便洞察了她的反抗。做工精致的匕首应声落地,克里斯卸掉了伊斯顿夫人爆发的力道。
伊斯顿夫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我对人的耐心很有限,”克里斯随手将她甩回椅子上,“夫人应该不会介意我的粗鲁?我不是叶甫盖尼,也不是麦卡拉侯爵,我对女士们的态度取决于女士们本身的为人,并不取决于她们共有的性别。所以,您还是别侥幸觉得我会因为您的美貌对您手下留情为好。”
伊斯顿夫人扶着右臂半卧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有些后怕地抬头看向克里斯。克里斯显然不是她所熟知的那类一身虚肉、缺乏锻炼的男士,据说他曾跟随坎德利尔审判廷中央大法师五人团之一的莱因斯大人学习枪术,而他本人又是参与过北上治疫的实权法师。背负着不幸的预言,却能在皮埃尔二世、皇储叶甫盖尼和倍受赞誉的二王子德米特尔的夹缝中活下来,甚至登上皇位,足以证明他的心机手段。种种事实都在向伊斯顿夫人证明,反抗克里斯、和克里斯耍心眼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伊斯顿夫人闭了闭眼,认命道:“我丈夫的生意,开始于几名科弗迪亚人的建议。”
克里斯坐了回去:“很好,继续。”
“那几名科弗迪亚人应该并不隶属于科弗迪亚政府,但他们主动接触我的丈夫一定是经过了什么人的授意——公主殿下是这样说的。事实证明公主殿下是对的,单是他们能搞到科弗迪亚那边的政府渠道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们的确是有背景的。我丈夫在他们的撺掇下发现了走|私军|火的商机,并联络了阿尔瓦伯爵。两人一拍即合。起初他们想在民间建私厂,但之后阿尔瓦接触到了麦卡拉侯爵,又在麦卡拉侯爵的引荐下获得了叶甫盖尼殿下的青眼。叶甫盖尼殿下主张在国有的军工厂产出上做点手脚。他说只要有他在,就没人能查得出这里面的问题。我丈夫和阿尔瓦伯爵同意了。”
“这些我大概知道。我要听的是我不知道的部分。”克里斯敲了敲王座上的扶手。
伊斯顿夫人看他一眼,咬唇:“在我丈夫那桩生意走上正轨后不久,公主殿下的人找上了我。他们很小心,接触了我好几个月才真正表明来意。公主殿下的人告诉我,我丈夫正在做的这项生意是军|火走|私。我最初并不知道我丈夫生意的详细内容,具体情况还是公主殿下的人告诉我后我又询问了我丈夫,才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当时我真是吓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公主殿下的人说,只要我愿意为他们做事,那么不管我的丈夫将来下场如何,他们都会保下我。起初我很抗拒,因为我知道我是诺西亚人,而他们的立场是利好科弗迪亚的。但后来我丈夫死了,走|私的事情还没有爆出来,麦卡拉侯爵派人来试探我。我不小心暴露了我知道他们全部秘密的事实。那段时间我总是会被一些鬼鬼祟祟的人跟踪,府邸周围也时不时出现一些离奇的怪事。我很害怕,我想一定是麦卡拉侯爵要杀我灭口。所以、所以为了保全性命,我大着胆子勾引了叶甫盖尼。”
“然后我成功了,”说到这里,伊斯顿夫人咽了咽口水,语气中透露着一丝不可思议,“对,我成功了。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叶甫盖尼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中了我的圈套。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就没有母亲吧,一点超乎寻常的关爱、一点不经意的肢体接触,一点崇拜的眼神和做作夸张的语气……非常容易。拿捏他那样的男人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叶甫盖尼上钩了。”
克里斯用一根食指撑着脑袋:“我也从小就没有母亲呢,夫人。”
“抱歉,皇帝陛下,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伊斯顿夫人这次是真的老实了,“但如果您想在我这里体会到母亲一般的关怀,其实我也不是……”
“那倒不必,您继续说。”克里斯阻止了伊斯顿夫人的歪题。
伊斯顿夫人垂下眸子:“叶甫盖尼上钩了,但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除却叶甫盖尼和麦卡拉侯爵、我丈夫和阿尔瓦伯爵,这桩军|火走|私生意在诺西亚境内居然还有第三方势力的参与。我这辈子都想不到,他们竟然、竟然敢在审判廷的监视下私联邪|教徒。不……事实上,或许早在最开始的时候,邪|教徒就已经参与到这项生意里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但很明显,那些家伙跟叶甫盖尼的关系更亲近,我丈夫和阿尔瓦或许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叶甫盖尼有意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他们生意合作中的细节,但麦卡拉侯爵的一些表现让我觉得,我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说错一句话被他们害死。我不想死,但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没办法,我只能联系了公主殿下的人,我告诉他们我愿意为公主殿下效力。于是在公主殿下的指示下,我跟她里外配合……”
“配合着做了不少有损诺西亚利益的事情,”克里斯接话,“借叶甫盖尼之手,间接残害了许多帝国的臣民。”
“我是因为没有选择才出此下策,”伊斯顿夫人状似痛苦地抬头,“皇帝陛下,您不会明白的。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你想要活下去,就可以剥夺别人活下去的权利吗?”克里斯冷笑一声,“黛丝丽王妃做错了什么?那些阻止叶甫盖尼和科弗迪亚结盟、支持诺西亚在战争中保持中立维持境内和平的官员们做错了什么?西南边境被卷入战火的普通民众又做错了什么?”
伊斯顿夫人猛地站了起来:“只有黛丝丽死了,新洲的局势才能被彻底搅乱!动荡中会产出新的秩序,一个公正的、平等的秩序!流血牺牲是必要的!无论是建功立业,还是谱写新的规则,都首先需要动荡、动荡!”
“这样的动荡会死多少人?几百、几千?是几百万,几千万!”克里斯嗤笑,“退一万步来讲,即使只需要牺牲几百、几千人,那么凭什么建功立业、谱写新规则的是你们,流血牺牲的是无辜也与此目标无关的‘他们’?你们没有资格决定其他人的命运,真正在流血牺牲的那些人并没有宣誓要为你们献出生命。而且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话并不是您主观的论断,而是那位公主殿下教您的思路吧?”
“是又怎么样?”伊斯顿夫人和克里斯对视的目光渐渐变得阴沉。
克里斯也站了起来,和伊斯顿夫人相对而立。他比伊斯顿夫人高不少,起身的一瞬间,影子便将伊斯顿夫人整个笼罩:“那么我现在教您另一种思路。说实话,我的确没打算杀您,在您进门前是这样,现在亦然。我会按照诺西亚正常的法律流程将您送上法庭——我相信,在我掌权的情况下,没有贪官污吏敢在被我盯着的、您的案子上动什么手脚。至于您是会被判处间|谍罪还是其他什么罪,就看您的法官是否愿意给您保留最后的体面了。”
“你……”伊斯顿夫人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哑了声音。
克里斯拊掌,门外待命的宫廷侍卫们鱼贯而入。伊斯顿夫人知道,接下来她就会被这些宫廷侍卫带走,带到监狱里去。在双手受缚的前一秒,她忽而回过神来向前一扑,拽住了克里斯的衣角。侍卫们见状连忙要上来抓她,但被克里斯阻止了。
克里斯抽了抽脚,没抽动:“夫人,您这是干什么?我没有踢人的爱好,但如果您一直不放手,我不敢保证我能坚持不对您动用暴力的初衷。”
“叶甫盖尼被你怎么样了?他死了吗?”伊斯顿夫人猜测克里斯要在这些侍卫们面前隐瞒自己上位背后的肮脏真相,于是故意当众提起这件事。
克里斯顿了顿,将视线下移,俯视伊斯顿夫人:“叶甫盖尼殿下嘛……他因为皮埃尔陛下病逝伤心过度,疯病复发,掉到河里淹死了。您想最后再见见他吗?哦对,您和他是旧情人,想见见他也是应该的。”
“你杀了他?”这段话听在伊斯顿夫人耳朵里就是另外一种意思了,“是你杀了他吧,是不是你杀了他?”
“当然不是,”克里斯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悬疑小说里挑衅警察的凶手,“我怎么会对自己的亲哥哥动手呢,虽然他的确昏聩、无能,愚蠢至极。”
伊斯顿夫人却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相:“不是你亲自动的手,那是罗德里格公爵……对,一定是罗德里格公爵!”
“好了,夫人,您该回去休息了。”克里斯向静立在旁的宫廷侍卫们使了个眼色。很快,侍卫们便拉开了伊斯顿夫人,拽着她往门外走。
伊斯顿夫人离开得出奇平静。也许是因为在这场权利争夺中她和克里斯并没有什么直接冲突,她落到当前下场并不是克里斯直接导致的,她没有像通常意义上的斗争失败者那样对克里斯破口大骂,诅咒他不得好死。她只是静静地、眸色沉沉地盯着克里斯的脸,慢慢看着克里斯变成王座上的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