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合眼。”
唐珂凝视着手心上漂浮的锁魂灯,将粘满金粉的一只手指探入灯罩内,锁魂灯忽然微微一亮,瞬息之间暗了下去,一道白色的光立即缠上他的手指,被他小心翼翼地从灯内带出来。
崔莲心闭着眼坐在石台上,感受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眉心点了点,一股清清冷冷的气息立即钻入她的灵海中,在当中转了几个来回,最后柔和地沉入其中。
这一刻,她混沌的灵海仿佛经过一番洗涤,意识异常清晰,舒服得舍不得醒过来。
“睁眼。”唐珂冷声唤醒她。
崔莲心依依不舍地睁眼,又听他讥诮道:“舒服就对了,这是我师姐遗漏在锁魂灯里的一缕灵识,她元婴后期境界,这一缕灵识是多少人求不来的?”
崔莲心眉心紧蹙,抗拒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唐珂抬起她的脸,仔细瞧了瞧:“你以为光有一张脸就够了?陆会章手里可有我师姐的信物,你不沾上她的灵气,怎么能瞒天过海?”
他放开她,负手走出洞府,留下一句告诫:“我的易容术无人能勘破,只是你记着,别让这张脸别沾上水。”
唐珂离开以后,崔莲心才自石台上走下来,在小院里走了一圈。院落两侧围着篱笆,篱笆内冒出一茬茬幼嫩的新苗,她蹲下去伸手压了压,手一离开它便弹起来,铆足了劲还要往高处长。她的手挪到幼苗根部,微微用力,发现这小东西扎根还挺深,竟没能拔起它。
想了想,她还是收回手,饶了它一条小命。
崔莲心走进屋内,屋子不大,前堂后室,清简素净,与她所以为的姑娘家的闺房大有不同,卧房里更为朴素,一张床一把桌椅,梳妆镜前连个妆奁都没有。
四面环视,不见任何法器神兵、宝书秘籍,若说有什么特别些,那便是角落里安放着的一只木马玩具,边上堆着几本小人书,还有几柄长短轻重不一的木剑,主人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都落了灰。她的一切如此简单,可她却如此不简单。
崔莲心坐到妆台前,眼前流转的水镜静止了,清楚地照出她的脸。无比陌生的一张脸,柳眉星眼,明眸善睐,无疑是好看的,尤其是笑起来,灵动鲜活,眉宇间还有几分英气。
她在镜前做着表情,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真实得仿佛这就是她。
唐珂的话言犹在耳:“往后,你就是燕山大师姐宣禾,我的师姐,对师姐你有威胁的人,师弟自然竭尽全力,叫他们不再来找你的麻烦。”
*
日照峰上夜风阵阵,宣禾始终没等来唐珂。她站在屋外,朝其他山峰望去,一阵唏嘘:明明人在家中,却不得安稳。
这时,几人交谈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引过去。
“陆公子,您就先在日照峰上安心住一日,各宗门人都来齐了,唐师兄在准备明日事宜,真抽不出身见您。”
“是啊是啊,事关燕山机密,您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也是按唐师兄吩咐办事,这个节骨眼上,不敢自作主张放您下日照峰。”
“陆公子,您看……”
“罢了,就送到这儿,你们回去吧。”
“多谢公子体谅。”
双方一人往上山来,两人往山下去。
凌昭也同她一般,循声看去,直到陆会章离峰顶越来越近,石凳上的凌昭站了起来。
宣禾木着身子没动,生怕凌昭这时就去找陆会章问令牌之事,可他只是在那儿站了片刻,说了句:“夜里风凉,回屋去吧。”
宣禾松了口气,转身进屋去了。她心事重重,毫无睡意,趴在窗台望着外头,不知陆会章拿回那块结缘石了没,多亏是在燕山,只要不离他太近,他找不上门来。还有桓真,她此次大约没上山,否则一天过去了,不会不来看看自己。
她的目光在夜空中漂浮不定,转着转着,不知不觉转到西边的飞云峰上。
飞云峰离这儿有些距离,以她凡人之躯的目力,看不了多远,可她似乎瞧见峰顶有光闪了闪。没人比她更清楚,那是她洞府的方位,她的洞府早成了灵堂,怎么会有人?里头什么也没有,待在那儿又能做什么呢,偷看她的小人书吗?
宣禾不信邪,揉了揉眼凝眸望去,峰顶似乎又暗了,方才那一眼恍若她的错觉。
她忍不住问凌昭:“上山的宾客都住在这座山峰上么?”
凌昭应她:“大概是吧。”
宣禾:“西边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好像也有人,他们自家山门弟子住在那儿吗?我记得今天迎你上山的小兄弟说他们住南边呀。”
凌昭抬起头,她勾了勾手:“你过来看。”
她往边上挪挪身子,想给他腾位置,他却不需要,径直走过来俯身往窗外看,她歪着身子夹在他与窗户之间,只好不动了。
他的呼吸打在头顶:“有烛光。”
西边那座山峰是宣禾的洞府,二师弟的猜测不假,宣禾或许还活着,或者说,没死绝?如果她平安无事,应当亲自出来主持明日的大会才是,何必躲躲藏藏,只能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虽然活着,却没能力代替唐珂出面。
凌昭没亲自参与那场伏魔大战,只是听人人都说宣禾魂飞魄散,无力回天。不是他亲眼目睹的事,发生什么转折他都不会意外。
他只瞧了一眼便带上窗,把宣禾的视线一起阻断了。
她不满道:“我还没看清呢!”
“暗中窥视他人,不是君子所为。”
宣禾推了推窗,发现已经被锁上,只好回过身:“你是君子,你窥视够了,就不许我窥视了。”
身侧一道金光落地,裁云这时候从剑鞘里钻出来,咋咋呼呼道:“我就说宣禾没死吧!”
闻言,宣禾浑身一震。
剑灵与剑主心意相通,裁云长时间守在剑鞘中,不会无故说这话,他所说的就是凌昭所思所想。
“凌昭,她一定还活着!”裁云左右踱步,仿佛很是不安。
“站好。”凌昭制止了他在屋里继续兜圈,“她不会来捉你去做洒扫门童了,你别怕。”
裁云脸一红:“谁怕她,我才不怕。”
接着又捏着拳头说,“她不死也好,还未与她堂堂正正再比试一回,如今她再来挑衅,定是我的手下败将。”
宣禾本还心慌着,被他说得一恼,不自觉打翻了手里的杯盏,凌昭递块布到她手里,轻飘飘地提醒她:“小心些。”
她只低头擦衣裳,不说话。
有凌昭在身边,裁云有十足的安全感,终于冷静下来:“烛蠡都还活着,她活着也说得过去,她再坏,也坏不过烛蠡不是。也就绑过我两回;在昆仑试炼时烧了你的符屋,让你在雪地里露宿七日;施幻术骗你进魔窟,反助你增进修为;切磋时假意让你打伤,害你被师尊责罚……”
如此听来,她真是战绩斐然。
“咳!”宣禾不允许他再翻旧账了,“不是说,说她因镇压那什么烛蠡才出了事,那她是正道人士才对,应该也……也没那么坏吧……”
裁云摇摇头,拿腔作势道:“小青,这你就不懂了,这没修成正果的人呐,可复杂得很。她有斩妖除魔的能耐不错,却不见得她品性也好。你跟在凌昭身边,她见了你一定恨屋及乌,不过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她想对你伸魔爪,还要问问我答不答应。”
宣禾干笑道:“谢谢你啊。”
裁云仗义地拍拍她肩头,蓦然发觉,自己做这个动作时,竟然要抬高手了,他心里嘟囔,长得真快,再看看自己,不由心生自卑,不再往她身旁站。
两人一剑各怀心事,宣禾带着千头万绪倒在床上,如同又吃了桓真的醒神丹一般,干瞪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她扭头看去,凌昭今夜没打坐,同她一样醒着。
他侧身对着她一动不动,依然捕捉到她的目光:“怎么不睡?”
被发现了,宣禾索性坐起来,试探道:“我在想裁云口中那女子,她那么待你,你一定十分厌烦她吧?”
他想了一想,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说不上。”
“为何?”
凌昭轻描淡写道:“我在青云宗,她在燕山,我与她各行其道,一百年都未必有一次交集。我不厌烦她,她必定是厌烦我的,各人行事终归有个理由,我也不见得样样使人满意。她虽厌烦我,却从未真正想要过我性命,不过是使使性子。换个品行不端之人,说不好已在背后暗箭伤人了。”
“难不成你还要感激她?”宣禾笑了,随后抿了抿唇,真心道,“也许,她对你有些误会在,她若与你深交过,一定会对你有所改观。”
他笑笑不语。
“能使人样样满意的,那便是圣人,即便是圣人,也难保不会有人对其心生妒忌。”宣禾急于证明似的,“你是个好人,特别好……她不了解你罢了。”
凌昭转头看着她:“那你了解我吗?”
宣禾低下头,憋了一会才道:“我……至少比她了解你。”
她没有任何防备,突然出乎意料地听他道:
“——可是我不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