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羡本能地转过头，向印象中苏季和在的位置看去，却发觉在外头零星几颗星辰与残月的光芒照耀下，她仍然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就好像她被背后的什么人推进常经过的河水，河水以一种极其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动作从将她揽过，而后原地放开抱着她的双手。
沈羡能自由转动身体，来到她所熟悉的任何地方，但这里太黑，她不敢。
这条河也比她想象中的更深，水流不断涌过来，挤压着她的胸膛，让她感到有些窒息。
她知道有人正盯着她，不只一双眼睛。
但她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那位请她来到这里的人，早些出手，让她快快离开。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极其愚笨的人么？”苏季和听到沈羡警惕的试探，语气中带着些嘲弄，“那回苏韫晓醉酒，你宁愿将其扔在门口都不愿意扶着她，将她送回苏家，想必是不想见我。”
“从前对我避如蛇蝎，今日怎么就忽然上门拜访？何况以如今你与苏家的关系，更是不该来这里。”
饶是苏季和这么说，却还是无法打消沈羡心中的疑问，沈羡又试探性地开口。
“那你又怎知我要灭了烛火？”
“方才你与苏韫晓聊了许久，却并不怎么上心。听着她说话，眼神总是落到屋子里的各个角落；明明全程没有喝一口茶水，却还是不住地往里头添茶，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沈羡骤然被他的话噎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但沈羡心里明白，她此刻最想问的不是这些，只是她问不出口。
他为何无缘无故地要帮她？
“我还记得你我幼时，每当你的父亲惹你不开心，你就会哭着让苏家人开门，跑到苏韫晓的屋子里大声喊着要同她比武，最后被她胡乱揍一顿变得更委屈，哭声也变得更大。”
“最后你的父亲打着灯笼亲自来苏家找你，你便把苏韫晓赶出屋子，躲进她的被子里，装成染了风寒的苏小姐。”
苏季和抑制不住笑意，笑声于空旷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有些单薄。
“你父亲找不到你自然更加焦急，我却能知道你在哪里。那时你会把我的腿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躺在地上来回打滚，眼泪和清涕一同染湿了我的衣物，哭喊着说不走。”
“我以为我和苏韫晓，还有你，我们三个会一直这样，哪怕以后你嫁了别家公子，只要他惹你不快，我们这也能任你躲藏。那时苏韫晓会和你一同痛斥你的夫君，任着你锤打泄气，而我也想好了，只要你不消气，我会假装找不到你，你一辈子躲在这里也可以。”
屋子里很空，也很黑，若是只有一个人在这里，定会觉得害怕。所以要有人不断地说话，才能够彼此撑着等到光亮再度降临，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刻。
“我知道你并非心悦于我，所以我也不会让你为难，即便当时苏家已经派人上门提亲，我也帮着你将婚事挡了回去。只是没想到你非但不喜欢我，从此以后还不愿再见我。”
“在那以后，我看着你同不喜欢的人成亲，和不喜欢的人一同委与虚蛇……一个人去北方为自己组建势力，一个人从刘悦手中逃出来，一个人抵挡刘荣的攻势。”
“我不明白为何你主动和我们淡了关系，却从此只有自己一个人。”
沈羡庆幸此时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仰起头来快速眨了几下眼，强迫自己恢复理智，不要陷进回忆。
她冷静地反驳着，却又像是为自己辩解。
“可你我皆知，在这样的时局中，我们不可能一直平安顺遂，刘荣必反，我们也终有一日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何况如今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身边有忠实的盟友，有始终真心相待的亲人，还有一如往常的苏韫晓。”
“你真的以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
沈羡瞪大双眼，转头望向那轮廓。
“你身处漩涡中心，他们又未尝不在局中？你以为你的长姐不知你放火烧了春晴园？沈延虽然岁数小，却也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年纪。至于苏韫晓……”
沈羡想到了劝父亲准许她离开沈家的长姐，在屋外偷听她与父亲争吵的沈延。
苏季和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将他所知道的事实为沈羡揭开。
“她不仅知道，她还知道你今日前来是打着她的主意，想要利用她做些什么。她只是佯装不知，装作对你的到来感到欣喜，陪着你演戏而已。”
沈羡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却无人能读到她想传达的含意。
“我不会真的害你们。”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忍心对我们下重手。”
“那太子殿下呢？他也不忍心吗？”
沈羡的脑海毫无预兆的炸开，心中浮现出一个有些令她不安的念头，却逼着自己很快压了下去。
“他保证不会。”
“你以为你有多了解他？”苏季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他为了拖住我父亲，确保战局对他有利，甘愿放弃一些东西，就像你为了你心中执着的事物甘愿放弃我们一样。”
“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
心中不安的念头再度升起，脱离方才令她过度沉浸的对话，沈羡这才发现，明明陆衡承诺的时机已经到来，他们却迟迟没有动作。
但沈羡还是愿意信他，慌忙解释，没回答苏季和的问题。
“他不会的。”
苏季和没有住口，循循善诱道：“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帝王，他真的是你想象中的可怜人吗？”
沈羡的语气强硬了几分。
“他不会的。”
“这次让你来苏家，他可曾将全部计划告知于你？你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他不会！”
沈羡飞快反驳，心头却是一冷。
的确没有，他只是说让她放心，他会帮她。
“他们迟迟不动手，你说，他们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不可以。
沈羡不断在心中默念着，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她何时将心中所想轻声念了出来。
“不可以……”
“瑶娘？”屋外传来喊声，声音由远及近，“兄长？屋子怎么黑了，你们在做什么呢？”
沈羡朝屋外大喊：“我们在做自己的事，你先别进来！”
“哦……”苏韫晓声音渐弱。
沈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也走吧。”
苏季和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还能去哪里？稍后我会遭受什么意外，权看陆衡他会为你心软到什么程度。”
“无论什么事屋内也不能黑灯瞎火呀，我去为你们找个火折子来！”苏韫晓声音再次响起。
“别！”
这回的阻拦却没什么用处，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应是苏韫晓跑着去找火折子了。
沈羡本就觉得屋内有些闷，不法顺畅地呼吸，看到一切就快要不受她控制地往预定的方向走去，更觉得喘不上气。
“怎么办？”
苏季和不着边际地答了句：“方才我让她替我拿匣子便已经是为着支开她，却没想到他们这是不肯放过苏韫晓。”
沈羡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也变得口不择言。
“苏季和，你傻得愿意一头往我拙劣的陷阱里扎，我就当你是上一世欠我应得的补偿。可苏韫晓呢，别把她扯进来！”
她不由分说，摸着黑，回想着苏季和的位置就往另一个角落里走。
但周围很暗，她只能看见事物模糊不清的轮廓，如今就像个盲人般，双手张开放在身前，上下左右地胡乱动着，确定她此刻的方位。
“哗啦——”
沈羡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双手上，感到脚下碰到了一个东西，却已经来不及补救。
地上的某一事物被她踢倒，她踩着那事物的边缘，整个人重心不稳，前后晃了晃，最终还是极其狼狈地跪在地上。
辨认着它的形状，沈羡想那应当是烛台，否则她的膝盖也不会压在尖锐的一个角上，任其隔着衣物嵌进自己的皮肉，向她不断传来钻心的痛意。
“沈羡！”
男子的声线难掩慌张，沈羡能判断出苏季和如今就在自己身旁。
“别管我。”沈羡用力推开苏季和，“去拦苏韫晓。”
“来了。”屋外是苏韫晓急促的脚步声，“好黑，你们在哪里？”
苏季和大步越过沈羡，无意间撞了沈羡一下，但她在极度焦急下，甚至没觉得痛。
苏季和道：“你先出去，我们稍后唤你进来。”
“嘭。”
屋内一角先是猛地跳出火焰，紧接着屋子也跟着亮堂许多。
几乎是同时，沈羡看见了苏韫晓身后的几位蒙面人。
心跳声在胸腔中回荡，越来越快，就快要冲破胸膛。沈羡本能地扑上前将苏韫晓抱在怀里，来不及收回的刀锋与飘动的衣角相撞，沈羡的外襦瞬间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内里的中衣。
沈羡却对其毫无知觉，她只是无比庆幸令苏韫晓免于伤害。
她朝苏韫晓露出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可苏韫晓却全然没将视线放在她的身上。
“兄长！”
沈羡警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苏季和的右肩正不断向外涌血，向外染红衣衫。
她突然觉得很无力。
她想改变的事情，果然从未成功过。
见部分计划得逞，蒙面人果断离开苏季和身旁，但碍于沈羡，并不敢直接对苏韫晓下手，只是围着她们，保持着不远的距离。
沈羡颤抖着蜷缩五指，指甲陷入掌心，说出的话虚弱无力。
“退下。”
“别让我说第二次。”
这第二句话，骤然变得无比沙哑。
“瑶娘。”
背上传来一阵温热，苏韫晓缓缓回抱沈羡。
她附在沈羡耳畔，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兄长的伤不重，他们也没下死手，稍后我会召回此前屏退了的下人为其包扎。”
“我也没事。”
沈羡仍被困在方才的变故中，直到苏韫晓将双手收回，捧起她的脸，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视。
“方才兄长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沈羡木然点头。
沈羡能在苏韫晓清亮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她愣愣地听着苏韫晓真挚的言语。
“你不必对我们愧疚，是我们太傻，明明知晓危机逼近却还是任其肆意发展。”
“你应该要知道，对于我而言，在这乱世中获得几份真挚的情谊实属不易。”
“所以哪怕知道你我因立场而总有一日会算计对方……”
“我也会珍惜你我之间的相处，哪怕这是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