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崭新的和服，如量身定做般合身，面料轻薄而舒适，完全遵循传统的样式，一层层穿戴上后却让人感觉不到其存在。黑色为表，青色为里，银色暗线在衣袖勾勒出一朵朵菊花，典雅而庄重。

八月一日任凭上野芳子为自己穿戴，在镜子前一点点地看着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陌生得让人害怕。

他看见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偶，被点缀上乌鸦的断翼，放置进陪葬的棺椁，等待埋入黄土。

[好阴间的审美。]

E-1174不负众望地打破了阴沉的气氛。

[我觉得还好，至少和组织的画风很配。]

日本人传统的物哀审美不能说好与坏，仅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是美的，只是对身心不太健康，容易弄出偏执狂。这一套和服显然是完全符合物哀审美，还有些豪华，一看就是大家族。

这对上辈子的平民八月一日来说是个新奇的体验，他从来没穿过这么繁琐的衣服。据上野芳子所言，这一套已经算精简的了，她本来还想加些饰品，但可惜她只有女式配饰，只能等到下一次再说。

上野清士也换上了相似的服饰。神官服被一身黑色和服替代，原本随和温柔的气质一扫而空，变为凶厉和阴沉，周身仿佛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场。

他看到换好衣服的八月一日，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道：

“看起来和死了一样，很不错。”

“您能不能用点别的形容词？”

如果是平日的上野清士，八月一日或许会因为这句玩笑话而感到幽默，现在他只能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那就……”

“好了好了，人家好不容易穿得好一点，你就别多嘴了。”

上野芳子及时打断了丈夫再继续输出，拍拍八月一日的肩，牵着他走出房间，送到丈夫身边。

“那我们就走啦。”

“一路顺风哦。”

上野夫妇笑着道别，样子就像普通的妻子在送丈夫和儿子上班上学，只是这个目的地是酒厂基地。

八月一日也跟着挥手道别，小心翼翼地和上野清士走进书房，看着对方和电影一样移动了几本书的位置，书架就自动移动起来，露出藏在背后的通道。

面前的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既没有门锁，也没有机关，就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扭动把手就能打开。

“是不是觉得太普通了？”

上野清士先一步打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向下的通道，每隔几米都有壁灯，拉下开关后依次亮起，竟然还有一番风趣。

八月一日张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地摇摇头，跟上了上野清士的步伐。

在E-1174的视角下，这个通道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是能在山里造基地的技术，支撑通道的材料非常坚固，还连通了完整的电路，通风系统也相当完善，能保证不会有人在这里死于窒息。光是这能照亮全段路线的壁灯，就能感受到酒厂的财大气粗。

最让它惊叹的，还是它居然无法鉴别出墙体的材料是什么，这是它现有资料库中从未出现的，或许这是柯学才能制造出的黑科技吧。

但它的直觉却告诉它，这些材料的成分或许……曾经是活的。

“我们正游走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血管中，而这仅是它无数器官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上野清士的手轻轻抚摸着墙体，话语在狭小的通道中产生层层回音，像有无数的人在角落低语。

“那我们是它的什么呢？”

八月一日听见回音，有他说话的声音，有木屐碰撞台阶的声音，有呼吸的声音，有电流流淌的声音……无数的回音。

两人沉默地走着，一直走到通道的尽头。

那是一扇被层层防御的门，用不知名的合金铸造，用复杂而多样的机关封锁，只留下一处缺口，需要来者将身份识别卡放在长满利齿的嘴中。

上野清士从衣袖中拿出一张卡片放入，怪物一下子合上嘴，发出一种令人不适的金属刮擦声，持续了一会后才将卡吐出，并打开了门。

他将卡收回，并不急着推开门，而是回头看向八月一日，露出不明所以的微笑道：

“我们，是组成细胞的一粒尘埃。”

（二）

“所以您带我来只是为了办卡？”

“是的。”

“那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拍出来的照片好看点。”

八月一日沉默了。

他以为他会来到一个充满科技感的实验室，人工智能和自律机器人遍地都是，科研人员们对着实验体露出变态的表情，四处充满惨叫声。

但实际上，他和上野清士只是到了一个类似休息室的地方，里面的装潢与外面并无区别，只是因为建在山体内所以只能用灯光照明。

房间外则是一个类似酒店大厅的地方，整体为欧式风格，装饰得极为豪华，还有不少娱乐设施，比如台球桌、牌桌和吧台之类的。

大厅里有许多人正在消磨时间，他们大多是青年人，有穿着精致黑西装的，有穿着朋克牛仔套装的，有穿着艳丽晚礼服的，还有一看就是从实验室里跑出来的。

人们见到上野清士时都默契地停下自己的活动，向他行礼，当然什么样的姿势都有。他们似乎并不关心上野清士身后跟着谁，就像看到了空气一样。

而上野清士也没有和他们互动的想法，微微点头便拉着八月一日来到了下一层。

下一层看起来就正常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办公区域。上下层的布局并不一致，这一层被分割出几个区域，负责不同部门的书面工作，时不时有半死不活的社畜走进走出，无一例外都带着厚厚的资料。

这一层也是上野清士说的办卡处。

他们走入人事部内，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香水味，很清淡，却能刺激人的精神。人事部内只有几位女士，她们也向上野清士行礼示意，随后询问起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居然意外的正常……]

[这里的运作方式和普通的公司很像，是组织的规矩，还是这个基地独有的？]

八月一日在系统空间里自言自语地琢磨着，E-1174自觉贡献不了什么，默默地去copy基地的细化结构了。

上野清士和管理者简单讲述了自己的需求，很快就得到了回复，毕竟他是这个基地的负责人之一，要做什么事只是一句话的事。

一位穿着职场服饰的女士叫了一声八月一日的名字，再看了眼八月一日的样貌，态度突然柔和了不少。她领着八月一日来到一个房间内，里面摆放着专业的摄影装备，让他坐到唯一的椅子上，调整了一会后拍下了八月一日的第一张证件照。

女士拍好后，取出内存卡，插入一旁的电脑内，将照片录入系统内，登记新的档案。

到了这一步，宿统俩才后知后觉，这个基地就是八月一日信人的尸体接收单位，按理来说他们拥有八月一日信人的资料，包括照片。

[坏了，“我”已经死了，他们会不会发现异常？]

[卧槽，这个老狐狸阴我们！]

八月一日本以为自己上辈子的信息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只要他不出现在以前的熟人前，就不会暴露身份，基地里就算有记录，也只是少部分人负责，知道的人不多。

上野清士把他带进来之后才告知目的，根本没有准备，也逃不了，只要系统里一对比，他就要死翘翘。

宿统俩此时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死死地盯着那名女士操作的背影，脑内疯狂思考着该如何逃跑，连系统空间的独立时间流速规则都用上了，只等未来降临。

女士浑然不知自己的性命可能不保，只是像往常一样操作着，在新档案内输入“八月一日”的姓名，上传照片，点击保存。

保存成功。

什么也没发生。

“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女士转过身，发现八月一日还待在原地，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心里一阵发毛，赶紧毕恭毕敬地询问对方还有什么吩咐。

[……确实什么也没发生。]

E-1174目观了全程操作，确认了这个事实。

酒厂的电脑系统明显比同时代的电脑更加高级，甚至让E-1174看到了未来win10的影子，所以他们一开始并不敢赌电脑查不出档案问题的可能。可现在，电脑并没有什么报错或警报。

好像八月一日信人和八月一日根本就是两个人。

“没有了。”

八月一日收束思维，不打算再给这个精神值不稳的职员更多的压力，从照相房内走出。

上野清士此时正在指导另一名职员补充八月一日的信息，其中大量的数据连八月一日本人都不知道，好像他偷偷找人给八月一日做了个体检。这让八月一日又警惕起来。

“您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信息？”

八月一日毫无礼仪地直接向上野清士发问，把一旁的职员都吓了一跳，而上野清士则是宽容地笑笑，解释道：

“医生的电脑里存有，我就拿来用用。”

[这就是组织人的素质吗，爱了爱了。]

E-1174很是羡慕这种黑客技术，而八月一日则想到了别的地方，比如医生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量数据，还把数据存电脑里什么的。

一时间竟不知道这两人谁更缺德。

得到合理解释后，八月一日放松了下来，还有点好奇自己的三围，探头一看，身高一米六五，瞬间把头挪了回来。

[我可以转播，宿主你要吗？]

[先把身高删了。]

[好嘞。]

虽然系统有更加详细的数据，但人嘛，还是会好奇外人对自己的看法。医生的原始档案里除了数据外，还增加了一些自己的评语。

比如：“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骨龄居然有十八岁，很好奇他是怎么长的。”

“其实挺好看的，就是记不住长什么样，路人男主？”

“脾气也太差了，肯定是被家人宠坏的小屁孩！”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

也得亏医生有点道德，没把他身体的异常写上去，只是感慨了几句这人命大，然后就回归了对八月一日的吐槽。

八月一日看了之后觉得写得还行，客观了但没完全客观，录资料的女士也没全录上去，只挑了几个重要的，最后成功帮八月一日在酒厂里落户。

身份卡的办理还需要八月一日提供一管血，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拿来做什么。

“三天后卡就能做好。”

“辛苦你们了。”

“职责之内。”

手续办完后，上野清士领着八月一日离开了办公室，正打算带着新成员好好逛一圈基地，走到电梯口，一名黑衣人礼貌地拦下了他们。

来者身形魁梧，肌肉健硕，脸型宽厚，头顶黑帽，戴着一副墨镜，看起来有点像保镖。他没走近时看起来气势十足，近了却感觉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憨憨的。

“清酒先生，琴酒老大请你到休息室叙旧，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