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太多药,三千被她的一句“不觉苦”,向心中注入了大量苦楚的热水,她搁下杯子、俯身而去,眼神痛而急切。像捏一块易变形的米糕那样小心抬起了她的下巴,不使其有任何闪失。
小泽的唇,有些凉,带有淡淡苦味和树莓残留的果实气味,被吻上之后,身体颤抖合着口中吹出的杂乱气息,使唇瓣极快地变热了。
这迅猛强力的热意,反而令人感到她体内能量的不安定。
三千陶醉于轻轻啄吻她,感受她依顺着自己动作的小嘴唇,她虽喜欢对方主动,但这样的配合也出乎意料、很有默契,就连苦涩的味道,也因共同品尝而觉得香醇软滑,三千实在很喜欢。
可是不久,相触的脸上却传来了她泪水湿润的痒意,三千睁开眼睛,发现那深灰色的睫毛下面、痛苦的泪滴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三千呼吸一窒息,惊觉,自己坐在与新婚之夜同样的一张床上……那时,也有过一个不愉快的吻……她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当初是怎么咒骂她的,骂她脏、恶心,骂她,是急于下崽的……三千几乎被自己的恶毒化作的凶器一刀刀杀戮,骨头芯也遭砍开,渗入了冷风的森然寒意。
如今,自己主动造成这样相亲爱的行为,又是把小泽的感情、小泽的尊严当作了什么呢。
三千心中涌起剧烈的忏悔,松开她时,发现小泽无力的手指早抵上自己胸骨处,表示着并不坚定的拒绝。
“当家的,我们,”小泽微微低垂着细弱的脖颈,脖子侧面的皮肤上面泛起些粉红色,“还是别这样了,我、没力气侍奉您,也已经……生不出娃娃了。”
“不!我是因为……”三千着急地抚上她的泪,只觉泪滴原来也会割手,她绝望地想,无论自己说多少遍“不”,也难以疗愈哪怕一点点从前恶语、冷眼和忽视带来的伤害吗?
此刻,她却死也不愿在绝望的压迫下放弃,语气放得郑重而轻柔,对小泽告白说:“我只是因为,觉得很喜欢。很喜欢你……才想要吻你的。”
“喜欢的话,就会忘不掉的,总是不好。”
小泽的话,像一把锯齿精巧繁妙的小钥匙,她谨慎而坚决地以此开锁,退离一个二人同在的爱的房间。她将脸抹向床里侧,仿佛在说:事到如今请放过我、放过彼此吧。
三千,绝不要做她心中已然无关系的人!她不依不饶地脱鞋上床,跨入自己睡觉的位置,在小泽略带惊恐的注视中将外衣扣子解了,两边敞开。
她的手寻到被窝中一双小脚,这双脚在暖水壶旁依然保持冰凉,三千将它们紧紧捂在自己肚子上,咬牙说:“我不想忘记你,也不会放过你。”
这会儿不知怎么,她的犟劲上了头,简直可怕。
小泽几乎瞬间就心软了,缩起身子想将脚离开她:“您也是女人,这样肚子会受凉,您还要……”
“除了你,我不要别人的孩子!我已决定将泽妹收为养女,我教她读书识字,将来让她继承这个……”三千越说越有劲儿了,好像小泽的拒绝只是向她心中炉火添了柴。
“当家的!这样万万使不得,”小泽冷静地阻止了三千,她皱眉、费劲地劝道,“您教泽妹读书、抚养她,我很感谢您……
泽妹全然是娘家生的孩子,纵是在您的教育下,将来正直明事理,我娘家那一大群人利欲熏心,得知您要将家产全交给泽妹,绝对会拼命纠缠过来,每人都想分一杯羹。
到时候必定不堪其扰,两家闹得不可开交,也是平白地给泽妹添来痛苦纠缠、又是造孽了。您还是要再结婚,生下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名正言顺,才行……”
好不容易用朴素的道理说住了三千,小泽胸前吃力地起伏着。
这一大段话,将小泽睡去大半天攒起的能量全耗空了。
三千看她垂下眼帘费力地呼吸,后悔叫她着急操心,白费心力。忙为她抽开垫背的枕头让她睡下,擦净了她的泪痕。
小泽昏昏睡去前,感到双脚仍然被捂在一大团温暖里,身上除了疲累没有别的什么痛楚、很安适。朦胧中,却有人在耳边倾诉难过的话语:“我不再同别人结婚了,你快好起来,吃胖些,像当初那样健健康康的……我们生几个孩子,不会叫你辛苦的,我们再教她们念书……”
三千贴近抱着她,抚摸她枯脆的头发,忽而想起,小泽还不怎么会念书,只是描了一些字。
字帖、被自己弄坏了。
小泽披散的灰发,掺进她平铺在枕巾床单上的白金色长发中,对比之下,好像黑发那样颜色深沉。
灰色,原来是这样一种捉摸不定的沉静色彩:取决于和哪样颜色对比,若长久地将银色认作浅灰,那么所想歪曲所见,小泽灰度适中的发色,在她眼中显深、是必定的。
啊。三千想,原来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哲学家的傲慢,将不愿思考的心蒙住了……!
三千感到再想下去,说不定就要痛哭失声,吵醒小泽了。
第二天,小泽独自站在廊道外间的庭院里晒太阳、散着步晃悠来去。
她穿那件淡紫红色、小领子的连衣裙,落肩发简单于脑后绑成一束,发型整齐、清丽可人,脸被太阳晒得白里透红,容光焕发。
三千挎着篮子,牵着泽妹回家,进侧门时看到了,还以为是幻觉。
“当家的,”小泽两手背在后面亭亭而立,她的笑容透着三千朝思暮念的、灿烂绽放的生命力。小泽上前几步,用眼光温柔地迎接三千,睫毛载着偏爱她的阳光,虹膜灰灰的,眼睛莹亮通透,“我醒来,您却不见了,我念着刚做的梦,不敢忘记。”
“我和泽妹去给你买字帖、采树莓了……”三千的心砰砰跳,“你身上好了吗?”
“今天格外好,哪里都不痛。当家的,您……真好看,”小泽眨眼想了想,竟踮起脚尖主动抱住她,胸前两份温软相贴了,三千的心就像浸在温泉涌水口旁那样舒适,情思朦胧中听她在耳旁小声说,“别突然出去太久,别让我等太久,现在,就这样陪陪我吧。”
三千低眼看到,白发还在她鬓边轻轻摇动着,阳光让它太刺眼了。
许久不碰的书房小桌也被三妹拭得很干净,三千只在桌边摆一把扶手椅。桌面搁上描了一半的旧字帖、新字帖和纸笔,桌子边角点缀上一碟红树莓,边缘带朱红色双花字的小碟,表面被树莓映出粉红柔光。
婚礼置办的餐具,今天却是第一次用。
小泽关好门,站在书房和卧房的交界处。她小小一个,依然背着手羞涩地站着,淡紫红的光彩可以映照到三千脸上来。三千脸红地感到,自己像未适应新婚的青年,在爱侣的凝视下煞有介事、笨手笨脚地布置爱巢。
“你……做了什么梦呢?”三千直起身看着她。
对方却抿唇不言语了,只是走来,微笑说:“您先坐。”
小泽如她所愿,就坐在她的腿上,身体轻轻的,体温很暖,衣服带有太阳晒过的气味,刚坐下时,从衣领涌出洁身皂轻柔的香气。
“我想过,您会不会这样握着我的手写字。”她拿起三千的手,语气充满放心做梦时产生的柔情。
三千将脸颊贴上她颈侧润满薄光的碎发,看向空白崭新的字帖,突然觉得,描眉点唇一类的闺房之乐,因自己从不施脂粉而无法带她体验,也不是什么憾事。
“我以后、天天带你这样学。”三千尝试去吻她泛红的耳垂。
“那就学得太慢了。”小泽不拒绝,被逗痒了,她就歪着头咯咯地笑。末了侧身,看着三千的蓝眼睛,用悄悄话说,“当家的,您说,人会梦到未来的事吗?”
“你梦见什么事?”
“梦见您晒得好黑了,但眼睛还是这双眼睛,身高……也还是这个身高。”
“什么……”三千以为是什么叫人羞赧的事情,她为小泽的天真可爱而笑,“那应该是未来的事吧,我还从未晒黑过。”
“未来?那……就太好了。”
“为什么?”
小泽低头摆弄她纤长的手指,耳朵全红了:“我梦见,和那样晒黑的您,真的因为相爱,有了好多孩子,她们个个都健康活泼,穿白色的衣服,像小鸟一样在房间里到处乱窜,简直管不来……您还和我一起读书、写字……啊,不过,也有可能是过去的事啊,比如,上辈子的事?”
三千宁愿相信那是未来的真实,她问:“你数了吗?”
“数什么?”
“房间里有几个孩子?”三千摸摸她的小肚子。
“加上蛋,有十个。”
“十个!”三千吓了一跳,慌地将手拿开了,心说原来在小泽梦里,自己是这么禽兽不如、不会体谅妻子辛苦的人。
“您也生了呀,有一多半都是劳累您的呢,您说,像我们这种妇妻,本来就是要共同分担的。梦里听了您的话,我很受感动,都哭了呢。”
三千惆怅地明白了,原来小泽今日满身的柔情和浓厚的安心感,大半,来自梦里那个“自己”为她施加的温暖幻觉。
自己居然对梦境中“晒黑的三千”也产生了自叹不如的嫉妒心理。
这样的嫉妒是甜蜜的,因为下一句,小泽企盼什么般,眼波闪亮地说:“梦里,我喊您的名字三千……这也会是未来的事吗?”
三千因轻易的甜蜜而紧锁双眉,因为这一句企盼的疑问是她打算先发出的。如今被小泽抢了先,就好像迟一步递出爱的花束,显得像是普通还礼一样、心里憋屈。
她非要掀起些不寻常的波澜,将小泽的腿弯捞起,一下子打横抱在身上搂着,不让她吃痛,只为听她惊讶地下意识喊说:“哎呀!当家的您……”
她才好吻过去,这样深情地回答:“叫我三千。”
昨日苦涩的吻,在花丛盛开的满室芬芳中得到延续与更加湿润的深入。
情到浓时,三千却从她口唇深处,尝到了令自己恐惧的血腥气味,知道了,今日再怎么显得健康无事、明媚灿烂,也只是小泽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当身心坠入现实的地狱,三千抚着她肩窝和胸侧手颤抖着放轻了。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摧残花丛的骤雨狂风,还是爱花情深的护花人;自己触摸的是盛夏的鲜花,还是零落的残片呢?
小泽的手温柔地给予了莫大帮助,三千睁开朦胧泪眼,看她柔声喊自己“三千”时用勇敢突破了生涩、满带信任的表情,只觉淡紫红的神圣微光又将自己包围着浸没,她高大的躯身,从来只是个空壳,现在被怀中这光的小小来源温存着,消解净化成细腻光润、任意塑形的、纯净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天生就懂得爱是什么,懂得爱一个人、爱一朵花要怎样做,如果自己的花朵在这场盛开之后就要立即谢去,那么……三千瞬间习得了殉情的心情:她想和她的花朵共赴死的盛宴。
小泽病得太柔弱了。
蜷缩了身体,在被动的波涛中随波追流地饮泣。
将脸藏在心上人的柔软胸怀里,小小的泪滴濡湿了她的小块衣襟。
多少次,三千以为那是因痛而发的泪水。
可不给她多一秒的迟疑和惊慌,支撑她继续的,往往也是小泽,以及她的唤声。
她会在小声低泣中喊她:“三千、三千……”
……
怜惜的爱意到达浪尖峰头。
花朵也在柔柔的催发中旖旎地绽放了。
三千未曾见过花开,她极其用心地观察,于是绽放的美景,仿佛被放慢了几倍速度播放着,给她刚习得如何爱一朵花的心灵、以至高的幸福享受。
胸腹间,因施予喜悦而填充了更多的喜悦,无止境地发热。
她爱惜地抱着她的花朵,整理好她的衣裙,握着她的手,眼眶湿润地、细细亲吻她那些突兀的骨节。
她的手,给予了她莫大的鼓励和帮助。
“三千……谢谢。我、侍候不了你了……感觉身上,一下子好累……”
小泽脸红、眼角也微红,她说出这句无比惋惜的、承认现实的话的时候,三千知道方才那极端的幸福,必将一生与自己最后的死亡挂钩。
在自己死时、在与未来的小泽会面时,她才能重温到如彼的极乐与幸福……!
小泽伸手,摸出三千胸间衣衫夹层的白帕,将三千的手举在眼前,借着阳光看,她虚弱地喘息着:“……真漂亮啊,三千的手。”
小泽为那几根晶莹柔滑的牵丝而脸红,使着帕子将她的手指间仔细抹干净,然后,不知出于一种怎样亲昵的探究心理,她将她的手指尖放在鼻尖前面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