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着栏杆的手不自觉收紧。
消失了一整天的男人往楼体再走近几步,恰好踏进月光。
所视之景静谧,代澜的心跟着悬浮安定。
何子游举起手机朝代澜随意晃晃。
她吸鼻涕,不明所以,懵懵地朝男人同样摆摆手。
男人笑容倏然被月光点亮,连原本冷硬的风都依他柔和,鼻梁上痣灼了银色勾人,那只一直插兜的手抽出,点了点手机屏。
代澜才明白原来是让她看手机。
眼神一瞬慌乱,飞快错开后抿着唇,连脸颊都发烫,最后才落在屏幕上。
刚点进微信就见他的聊天框从后排蹦到前头。
“听说下午干得不错。”如今看见他的话,耳边也能听见他的从容笑意。
“还好吧。”
她简短回应,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过多在文字显露,降下若有似无的幕布,双手捧着手机,指尖在键盘上轻敲几下,几秒犹豫后又依次删除。
分神再往下望一眼,男人一袭立领大衣挡风,黑发顺毛,在夜里沉着,单手托着手机,指节骨感修长,正飞快打字。
她的消息框上他的备注依旧,没有那句“正在输入中”。
要问他去哪里了?算了,还是别问了……
心头乱糟糟,可恶的好奇心蠢蠢欲动。
明明只是简单的问题,可对她而言却莫名难以启齿,仿佛只要开口,一直以来谨慎保持的防御便被打破。
犹豫间身后忽然传来木门开合声,代澜不过落下几秒未从神游中抽身,某人手臂便横上她后脖颈,亲昵地凑近。
“在这儿干嘛呢?这么冷,不回去躺着。”
那阵桃花香若隐若现,甜味在空气中冒泡,代澜就该知道来人是余渔。
只是还来不及应答,女孩便跟着她先前视线迫不及待往楼下望:“看什么呢看什么呢?”
“哎,你……”瞬间慌张,代澜生怕被人发现楼下是何子游,伸手就要拉开对方,但目光显然比她粗糙的反应力更快。
心在飞速失控。
“也没人啊。”
她承认自己有些自乱阵脚。
跟着往下再看,大院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月色依然,代澜才彻底松口气:“你干嘛呢……”
女孩眨巴眨巴眼:“出来丢垃圾啊,倒是你,在这里干嘛?”
“难不成……”余渔总用最单纯无害的表情问出最不着边的话,“夜会情郎?”
“才没有!”代澜只觉得脸颊又隐隐发烫,着实不能让面前人久留,小心更多心思走漏,她作势就要将人推回房。
然而对方比她还有劲儿,硬抓着栏杆不放,挑开话题似的:“诶,等会儿等会儿,今晚月亮有点好看诶!”
见代澜一脸不信任,余渔伸手将人双肩往后转,兴奋道:“你看你看,是吧,这还是来节目以后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月亮呢……”
“哦,不过来了也没几天就是了。”乍然想起录制不过几天,方才感慨倒算用词不当了,女孩发觉,不好意思地笑。
已然赏过月,代澜又怎不知有多好看?
不过比起余渔当下举着手机拍照,画面专注月亮,与她相册里存着的确实有所出入……
……
从余渔和高荔的宿舍回到自己床上,代澜嘴角还残存笑意。
姐姐妹妹聊得欢脱,连带着自己都笑不拢嘴——虽然这份这份笑意依旧难冲破心中那道界限。
她将枕巾从后阳台收回,昨天哭了太久,泪将枕头浸湿,索性将床上用具都清洗。
也顺带将过去的恐惧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以滚烫的朝气讨伐淤实已久的什么东西。
手上忙碌,被撇到一边的手机忽然振动。
“今天下午请了半天假,去重新修改演唱会的服装。”
代澜微怔,这份好奇心原本被抛在脑后,以为没有再提起之日,可没想到当事人却主动聊起。
……太猝不及防了些。
思绪搅成浆糊,她盯着坦诚发呆。
良久,代澜指尖敲击键盘,半逃避似的留下这样一句:“刚刚你在拍月亮?”
单单一句,同样是私人问题,既重新开了话头,又躲了自己隐蔽的、其实早该自己开口的好奇。
发完这句,她又缩回被窝,似乎只有这团小小的包裹才是本体,然后抱着手机等待回应。
记起来还要为好友的歌作词,她向外打破笼罩,戴好耳机再听那首《指尖恋人》。
说来奇怪,虽说自己从来没追过星,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过的人,可反复听这首曲子,独属暗恋的,或是深爱过的情感便似与生俱来徜徉在血液里。
摇曳起特殊的共鸣。
他的信息恰到好处落入音乐的旋涡:“不是,我在拍云。”
云?
意想不到的答案。
其他人抬头只会看月亮,或者星星,她便想当然。
“为什么?”
这样问了,钢琴声与哼鸣转折在离殇里。
“因为是云成全了月亮。”
代澜眸光有涟漪,转眼坠入沉思。
何子游再传一句:“那你呢?在看什么?”
有时候代澜总觉得自己是时光的小偷,相机是唯一能穿透时间界限捕捉到转瞬即逝暇思的趁手武器,而好巧好巧的是她遇上了对手。
她以为的秘密,原来另有神偷。
照片被点点发送,平铺于眼前的是——
那翻涌着的云。
-
得益于云,她似有灵感,歌词翩翩落在每行,不曾想母亲谈雪梅的信息忽然而至:“澜澜,下下个礼拜就过年了,你们综艺怎么安排?能回家吗?”
打字的手停顿,灵感突然被截停,她有些无可奈何:“不拍,回去。”
“要不然问一下子游一起回来?他应该也要回家的吧?”父亲代敬冒出来一句。
代澜看见代敬发言总有无名火,纵使平日再麻木,此刻也撩着心烦躁。
是风暴后的余波,是战后的后遗症,伤口至今有脓,在蠢蠢欲动。
他怎么也不想想何子游是什么人?难道也不考虑一下为女儿避嫌吗?不过是一起参加个综艺,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不要去问!我和他不熟!”
似乎在父母面前自己经常用感叹号。
可如果不是感叹号,他们就会忽视自己的需求和想法,自顾自去做,好几次都让代澜觉得丢脸又晦气,到头来收拾烂摊子的人还是自己,而父母只会互相责怪,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必须说清楚,以免又出现他们去找何子游拜托他照顾自己的事情。
“人家挺好说话的啊,再说了,出门在外,老乡帮老乡挺正常的,你那些叔叔阿姨不也是这样和我互相帮助的吗?”
代敬似乎也有些急眼,他惯用自己那代人的相处方式,从不顾及现在如何,而被管的人又是何态度。
“……”
简单的,还算畅快的心情一点点腐烂。
从前她也会耐心解答,可现在她做不到了,只有无穷尽的无力感愈发参透空洞的心。
代澜不愿说话,惯用沉闷躲避,心情急转直下,抛下一句省略号便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睡前又有些烧,吞下退烧药和抗抑郁药的她仓皇躲进梦里。
-
周五余渔还说不相信周六院里的人流量会突增呢,这不,周六的大爷大妈们来了。
因为敬老院周末全天对外开放,老人们从早上七八点就陆续来到院里,做运动看电视唱戏按摩理疗……
此刻院里可谓是歌声、唱戏声、唠嗑声热热闹闹不绝于耳。
“我们没来的话,就你俩帮忙,岂不是团团转?”
徐扬帆昨天刚学了怎么操控理疗仪,此刻为老太太闺蜜团们调试好才得空休息,累得这人脸贴在门框上,整个身子揽着墙,可怜巴巴。
几朵夕阳姐妹花一进门就看中了这位帅哥,指名要他来为闺蜜们服务,又是陪聊又是按摩,徐扬帆综艺前特意学的那点功夫都用上了。
余渔闻言走到走廊窗户侧,她和代澜刚整理好上午老人们翻阅过的报纸和杂志,两手袖子被撩起,叉着腰吐槽。
“这工作量也太大了,就没考虑过多招几个人吗?”
“考虑过呀……”代澜将最后一把木椅塞进桌子,拍拍手上的尘向两人方向走。
唯独话里转折难言。
下意识瞥一眼架在室内的摄像头,又见两人期待着后续,她只能委婉,眼神也躲避,假装检查地上有无垃圾。
“可能暮镇太偏了吧,很难招人的,如果在县城里招,大部分人对社工这行不了解前景,也不清楚社工理论,所以招起来……”
配合着话语落地,她无奈耸肩,徐扬帆和余渔对视一眼也算理解。
“那你呢?”女孩好奇,她长得乖顺,提问总是真诚,往往代澜想搪塞,对上她视线,那份欺瞒便连连颓败。
“我?我为什么来这里吗?”躲无可躲,代澜此刻已走至两人身边。
不过在看不见的地方,她绷紧肌肤,有不堪的回忆蹿上脖颈,锁住那份应有的自在。
“对啊,这么偏的地方你都来了,还挺神奇的,你也不是暮镇的人。”
思考自己和暮镇的缘分,呵……
也确实算天注定吧。
本身社会工作专业出身,大学毕业时自然要提供实习证明以及实习时长。
原本一切都在父母安排下进入兰市一家社工机构工作,可没想到那件事来得太突然,人力终被财力压过……
想到这时,代澜嗤笑,为自己曾经的执拗叹不值,而后是无法宣泄的痛,撞在麻木心墙上。
千言万语,总之最后不得已,在时间的临界点,她只能在网上随手投简历,再被“百善”捡走,安排到暮镇实习。
她删删减减,留下可大笔涂抹的版本递给期待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女孩默默点头,一绺额发随着动作没被耳朵挽留,荡在脸颊边,为原先几分幼态的脸添了一丝温婉,“可是你现在已经毕业了,干嘛还要回来这里?”
“诶等等,你可别说是什么‘放不下这里的山水,想念这里的人’啊,”一手撑着另一手的手肘,余渔握拳摆出采访的姿态,“我可看透你了,来说点实际的吧!”
代澜有些不知所措,眨眼数下企图在短距离里建立伪装,却渐渐不敌女孩单纯试探:“嗯……是因为我……”
明明她只需要随口搪塞,被问到的人提气几次,跑到喉头的话就又咽下几次。
难以启齿。
想不出其他理由,她脑海里盘旋的只有自己可悲的自尊心,被践踏的劣等秘密。
更不知为何,越是被单纯地拷问,她便越是难撒谎,仿佛会罪加一等。
哪怕提问的人别用这双眼看向她呢?
尽可能拖延时间,为找借口做充足准备,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喂,那边。”
男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楼梯拐角处,大半个身子晃出来,蓝白色卫衣休闲,搭浅蓝牛仔裤宽松,一手插兜,另一手仍扶着墙角。
他的人和声音一样随意,再接着挑了个眉,多少流露出痞态。
代澜要以为何子游只是不经意地出现,恰巧地来。
可再随意地说后半句时,眼神飘到她视线里,同背对的光一个方向。
于是她确定了他的出现并非巧合。
“下个礼拜的物资到了,快过来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