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会不会不配?
何子游太过自信,以至于代澜有些恍惚和错愕,心脏躁动,自卑先打了头阵,抵御这世界发生的微妙偏移。
而后是不可置信,在黑暗里遇见光亮的第一个瞬间并非直视,而是回避。
她很自然地认为,所谓找到四十条优点是如此荒谬,不过是天方夜谭。
因为不必说明,于代澜而言,那些能被称为优点的品格就是高贵又伟大的。
为世界贡献,有一技之长,诚实,善良,有计划,细心,认真专注,学习优秀,再具体一点不过像做饭好吃,长得好看舒服……
或者说这些都是更通俗的答案,广为流传,人人都想被如此形容,而代澜也是朝这些目标奔跑人群的其中之一。
与这些相比,“能一口气说出四十个缺点”,这个何子游嘴里的“优点”,是这么的跳脱,不符合常理。
具体得如同告诉她今天几时几分要搬哪块砖,与那些她心目中的“伟大优点”实在相去甚远。
可……
优点也有高下之分吗?
忽然被这问题缠住脚步,意料之外地在中途停下。
倾听、思考。
代澜从气喘吁吁中冷却,双目张望,她才发现自己蒙着头奔跑了太久,以至于忘记自己脚踩的是广阔大道、错落峡谷、还是独木桥?
然而拨去迷雾,她才发现脚下竟只是一根钢索!
或者说,自始至终,从来都是平坦大道,而那根钢索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在大道中央用粉笔画的一条线,而四面八方是无际与寂寥。
这不是囚笼,她竭力否认,这是完美无缺,是通往成为更好的人的庄康大道。
可另一个声音却沉静:这就是你给自己做的牢笼。
不,不是,她只是想要一个完美的自己。
可世界上哪里会有百分之百完美的人?声音来自天外。
没有……吗?
陷入混沌……代澜多少次以高要求,高道德以及强烈的秩序感约束自己,小心翼翼行走在钢索之上,稍有不慎,一点瑕疵就将自己贬低成一败涂地,跌落谷底……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完美”吗?
“完美”的顶峰实在太漂浮,过分沉溺便变成囚笼,失去最真实的自我。
而真实又是何物?
她迷失了。
……
在飘忽的思绪里懵懵懂懂,代澜隐约摸索到了什么的尾巴,却也仅此而已。
苏醒,再清晰,才回到现实。
她在与自我对话的幻境里徘徊太久,直到回归现实,才发觉触碰到的出口,竟是现实里双手被撕破而流血的伤口。
左手藏在桌下,指甲根处早被撕得不堪入目,轻轻用力,鲜血又涌出。
没关系……代澜早对这点痛感熟视无睹,伸手将桌上的湿巾拆开擦拭伤口,甚至连撕扯的痛都无动于衷。
然后是一声长叹。
“还想到些别的优点吗?”何子游轻声询问,不忍打扰她消化的时间。
其实代澜走神得不久,头脑风暴几乎是瞬时进行的。
“我……”她还未彻底离开与自我纠缠对抗的神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灵魂飘零,“好像找不出。”
这回答显然在何子游的意料之内,刚开口“没关系……”视线却被她后侧方吸引,于是后半句话暂且神隐。
身后珠帘摇晃,碰撞声清脆,代澜沿着他视线转过身子,刚好见小睿拨开珠帘,一个女人双手戴着厚实的隔热手套,端着一砂锅迅速穿过帘子,将它放置在桌子中间。
女人扇了扇过浓蒸汽,离开火焰不久还鼓着一个又一个泡,稠而富含胶质,蛤蜊张开嘴巴,而虾全身红通蜷在乳白里。
“要放葱花吗?”女人很开朗,早前点完菜时便送来了小碟葱花置于桌沿。
何子游轻昂头示意女人以对面人的意见为主,她便循意转头,代澜眨巴眨巴眼,有些局促,倏然对视女人笑容恬静,好似荷花绽开,一句“需要放吗”关照温柔。
待代澜轻点头,女人便利落地将葱花均匀倒进粥里。
嫩绿与红,乳白做底衬,海鲜清甜携粥香一卷到代澜的鼻尖,不用特意去嗅便甘愿败下阵来,让先前高度紧张的胃得到慰藉。
这是代澜点的,卫生间里何子游给她发了菜单。
“白蛤鲜虾粥,就一锅你们够吃吗?不够摁服务灯让小睿拿菜单接着点。”女人极其干练,手套解了随便塞进围裙面前的大兜里,手再往围裙上蹭蹭。
何子游拎来桌边的汤匙搅和搅和粥,里头料足足的:“够了,我们胃口小,吃不多。”
“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吧,”他放下汤匙,以手所示,“这位是露姐,这家店的老板,我小时候经常来店里吃饭……”
“也是我妈妈!”还未等何子游介绍完,小睿便插嘴扬声炫耀,双手高举过头,臭屁得很。
许露抬手揉揉女儿的头发,笑容温婉,代澜能感受到她身上安定的磁场,令人不自觉便卸下伪装,主动道:“你好。”
“你好。”许露笑着应声。
经何子游这么一提,代澜似乎对这家露露粥店确实有些印象,好像是以前大院路口开过……后来就不太清楚了,原来是搬到了这边吗?
紧接着何子游继续:“这位是代澜,就是小时候救我的那位。”
“啊,”许露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久闻大名啊,原来就是你……”
这番反应倒是让代澜有些不好意思,摇着手:“没有没有……”
“这可不是能谦虚的事儿啊,都过命的交情……”女人惊讶得用手虚掩着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女儿的肩,“睿睿快去冰柜给姐姐拿瓶可乐,啊……小澜、可以叫你小澜吧?”
“可以可以……”代澜莫名其妙手忙脚乱。
许露又细致问:“喝不喝得了可乐呀?还是说来个橙汁?不冻的?”
“不喝了不喝了,不用……”招待实在太热情,代澜就要招架不住,连忙朝何子游投去求助眼神。
好在何子游总算站出来,这男人分明在旁边一直偷笑,代澜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让许露知道这件事,好看她被热情围攻:“露姐你就别弄了,我给小澜买了苹果汁来着,别让小睿拿,浪费。”
许露眼神流连两人之间,柔和不变,笑眼却更弯,快口道:“好好好,那就喝苹果汁吧,下次我再请小澜呀。”
看着许露说完,代澜连连道谢,又见她与何子游交代了几句,大概是问父母好之类的,让常来,便匆匆离开。
珠帘又静,氛围却不似先前那般凝重,对面的男人主动为她盛粥。
当热腾腾的粥被捧到面前,香味算是瞬间撬开了代澜的食欲,待何子游也盛好落座,两人终于开动晚饭。
不得不说,这一道海鲜粥,香味算是引入门,而只有尝过才能感受到,粥的甜美比香味还要浓郁,海鲜应是现从池子里捞,再处理的,尝的就是一个鲜甜。
今晚情绪大起大落,直到一口热粥入胃,酸涩和难以舒缓的郁气才被温暖包裹,抚平或驱逐。
她确实是饿极了,吃完一碗又连舀了两碗,一口气吃完才算舒畅。
何子游隔着晃动的雾帘问她:“饱了吗?”
“嗯……还不算,等等还会吃的。”摆摆手,代澜缩回椅背。
她吃东西总习惯这样,一口气吃完虽然当时有些胀肚,可再歇歇还是能吃,辛穗称之为回合制吃饭。
倒是何子游看着她不知忽然笑什么,并非大笑,好似只是想起什么趣事。
那双眼亮亮的着了星的碎闪,只是偶然与代澜目光触及,两只蜗牛的触角轻碰,便很快躲闪,却足够让她瞬化强持镇定的羽衣:“你笑什么?”
“我又发现了你一个优点。”
这话说得得意洋洋,难得地,代澜从他这里看见一点嚣张。
比起处处温柔,她遇见的嚣张还真是算少。
她捏着汤匙的手不自觉用了些力,指甲上的血凝固成痂,总算在脑袋被糊住之后动了与外界交流的心,嗅到期盼的味道,却又羞耻地按捺:“什么优点?”
只是好奇又是什么微小的,具体的事值得被称赞。
“你吃葱花。”
四个字,没有后续。
代澜微怔,瞅着他又勺了两口粥入嘴,笑容依旧蓄在脸颊,卖神秘关子,她自然要追问:“吃葱花怎么就是优点了?”
汤匙在碗壁上刮了两下,舀起最后一勺,何子游慢条斯理,随着话语随意侧了一下头,但目光却未曾来到她身上:“我也吃葱花啊。”
“啊?所以呢?”是她太迟钝,还是这个谜太难?
他伸手将桌子中央的砂锅长勺柄往自己的方向撇,一言一行随意,好似未来已有定数:“这样我们以后一起吃饭就不用为了加不加葱互相谦让了。”
原因就这么简单?“这也算……优点吗?”
“当然了,不挑食可是个大优点。”
何子游盛粥,雾气又妖娆,话落时目光恰好与代澜的对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左眉尾轻挑,飞闪过什么蛊惑,她眨眼,却不见踪迹。
“我平常和工作室的人一起吃饭,他们不吃葱花的话,很多大锅它就缺了那点味儿。”
代澜只默默低头看面前的碗,骨碟上是拣出的蛤蜊,他的言语不知又挑动她哪根泪腺,乍然有些鼻酸。
不着痕迹地吸鼻,让水雾弥留在眼里久些,片刻后再浅笑,抬眸小心试探:“那如果我掰一次性筷子能经常不掰歪呢?”
“当然也是优点,”他放下勺子,目光灼灼,无需犹豫便将肯定赠与她手心,“你所拥有的一切能力,你所能创造的一切价值,都是你所有的,至高无上的优点。”
世界倾倒,定义落在掌心,而心中某处的结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缓缓松绑,可惜只抽出一条绳,便不再动作。
两只手不安地颤抖,最终交握在一起,代澜的肩往下沉,只有灵魂负重悄无声息地轻盈些许。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哭了?”坐在对面的男人肉眼可见地慌张,伸手往桌旁的小包纸巾探。
怎么了?
她怎么了吗?
直到眼泪啪嗒啪嗒弹到手背上,代澜才察觉泪滴很重,足够将她拖着往陆地坠,足够将她的手背灼伤。
那是来自一具不完美灵魂的温度。
很高。
很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