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意渐深,一轮弯月从屋檐上显露,却被聚拢起来的片片阴云遮掩住皎洁的光辉。宫殿顶上的脊兽无言,静静地蹲坐在屋檐上,看着殿中的君子独自愁饮。
宫内的侍从被赶到了殿外,诚惶诚恐地看着信陵君饮下一杯又一杯的酒水,伏在桌上似乎是已经醉了过去,但执着酒樽的手却是在轻轻颤抖。
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响起,侍者如梦初醒,看向声响处,随即睁大了眼睛,惶恐地俯身行礼,恭敬迎接这位王宫中最尊贵的人。
魏王魏圉。
魏王圉随意挥了两下手,示意侍从退下,随后继续放轻脚步走进宫殿。
浓郁的酒气弥漫着整个宫殿,歪歪斜斜的酒壶数不胜数,昭示着醉酒者今夜的放纵。桌案前的人已经维持不住规矩的跽坐,随意地倚靠在桌板上,一只手上还拿着只青玉酒樽,却是杯壁倾斜,连带着杯中的酒液也点点倾洒于地。
魏王圉微微眯了眯眼,静静看了颓废的信陵君一会儿,眼中的情绪莫测,似乎是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
但很快,这些许笑意便被魏王圉敛去,眼眸中重新升起虚假的关切之意,缓步上前握住了信陵君几乎是要松开的酒樽。
虚握的酒樽轻而易举被接过,魏王圉将遗留着些许美酒的酒樽放到旁边一张空着的桌案上,而后凝视醉酒的信陵君许久,伸手似是安抚一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沉浸在醉意中的魏无忌这才感觉到来人,收手吃力地撑起身子,抬头茫然地看着身边面色难辨的人,许久才认出对方是自己的魏王兄长。
魏无忌怔怔看着魏王,过去了良久才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微弱的声音:
“兄长……不是我……”
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毒杀的秦太子……
魏无忌心中悲怆,几个字勉强说出口,便是再也忍不住闭眼,几乎抑制不住喉间的哽咽。
魏王安静地站在一旁,并未出言安慰。但若魏无忌睁眼,便可看到魏王此时眼中的冰冷与细微的得意。
但沉浸在痛苦中的魏无忌并没有睁开眼睛,自然也无从得知魏王平日掩饰很好的对于自己的恶意。魏无忌的思绪完全回溯在前几日的宫宴中,自己亲手斟下的酒,却是送了自己友人上路。
直到现在,回想到秦太子眼中的愕然,魏无忌还是感觉自己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空中静静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另一半则是沉浸在痛苦中,绝望地看着秦太子逐渐失去气息。
怎么会这样呢?
秦太子身死,魏无忌思绪惶惶,不知所措地将自己埋在酒水中,却也在夜深人静时不断质问自己。
从私交而言,秦太子是魏无忌相见恨晚的挚友。魏无忌深深敬佩这位好友的学识,甚至是带着几分私心劝说平原君,在宫宴上请言太子归秦。如此种种,魏无忌又岂会于众目睽睽下向秦太子投毒呢?!
更何况,秦太子乃秦国储君,信陵君身为魏臣又岂敢在如此敏感之时毒害秦太子呢?!
魏无忌痛苦地攥紧了桌案衣角,指尖用力逐渐发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匆匆起身。衣袖拂过桌案,带倒了倾斜的酒壶,酒液倾洒而出,染湿了地面。
“兄长……”
魏无忌抬眼去看魏王圉,视线在接触到对方晦涩的神情后却是愣了愣,眼中逐渐升起几丝绝望。
魏王圉静静看了信陵君许久,才是轻叹一下,余声消散在略带寒意的空气中。
魏无忌面色逐渐苍白,嘴唇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无忌……那杯酒是你亲手递与秦太子的……”
魏王圉轻声道,言语之间却是透着一股冷意:“秦国,毕竟势大啊……”
秦国势大。如今秦太子莫名身死魏国,那位虎狼之君又岂会放过杀子之仇,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魏无忌当然也知道,睫毛轻微颤抖了几下,却是垂眸不语。良久,魏无忌才苦笑一声,低着头喃喃道:
“秦国势大……既然如今,兄长便将无忌的头颅送给秦王赔罪吧……”
秦太子身死已成定局,无论是谁借刀杀人,魏国之罪难逃其责。既然如此,倒不如舍去他一人,免去魏国之灾……
魏无忌说完这句话,便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侧身倚靠在殿中的盘纹柱上。心底虽是下定了杀身求仁的决心,但身躯却还是止不住的轻微颤抖。
魏王圉仍是不语。
魏王圉轻微眯了下眼,细细打量着自己这个美名远扬的亲弟,仿佛在审视对方之言是否是在以退为进。但是观察许久,魏王却是惊愕发觉,这句话好像真的是出自信陵君本心。
信陵君,魏无忌,竟然是真的抱着以死谢罪的心思!
魏王圉放在身侧的左手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一时之间心底竟是升起一股莫名的恼怒之意。魏圉面色阴沉了一瞬,眼神冰冷凝视着身前的信陵君,却是忽而轻笑出声,从齿间挤出了一句话:
“信陵君,魏无忌……寡人还真是荣幸,竟然有个堪称圣贤的弟弟啊……”
如此情绪难辨的言语一出,魏无忌也是心间一滞,一时之间不知魏王是在夸是贬,于是只能是抬眸,默默不能言语,
魏王圉继续冷笑一声,眼中的情绪晦涩难辨:
“无忌舍生取义,自然是会青史留名。但寡人这个连亲弟都保不住的魏王,恐怕也要因此留下一个无能之名了……”
魏无忌愕然,自然不敢担起这句指责,惶恐之间试图俯身行礼,却被魏王圉上前两步扶住双臂,动弹不能,只能是抬眼去看魏王。
宫殿中的烛火摇曳,映出殿中的两个人影。魏王紧紧抓住信陵君的手臂,垂眸静静看着对方,眼底的情绪轻如云雾,仿佛是带着些许怒意,但又像是透着轻微的迟疑。
魏无忌想要行礼的身躯将弯不弯,但因魏王抓住自己的手臂后久久不动,魏无忌也只能是维持着这个动作,直到后背发酸忍不住细微动了动身子,这才惊醒了不知在想什么的魏王。
魏王圉如梦初醒,手上用力扶起了信陵君,而后拂袖转身,掩饰住脸上细微的动摇之意,顺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道:
“寡人岂是如此无能之人?岂能畏秦而逼死亲弟?”
说着,魏王圉顿住,似是犹豫了一下,像是妥协一般说出最后一句话,却是声调轻微逐渐消散在夜色中:
“此事不必再提……”
魏无忌久久难以回神,怔然看着兄长离去的身影,一时间只觉是心头酸涩,感动于兄长的一片爱护之情。
只可惜,一番深情却是错付。
因为当日信陵君此时的困境,正是魏王圉亲手策划。当日魏无忌身后执酒壶的侍女,也正是魏王之人。
魏王圉走出宫殿,心中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既有对信陵君的忌惮,也有长久以来的嫉妒,以及连他自己都有些察觉不到的,那些许微弱的手足之情。
夜色愈浓,深秋的夜中已是带上十分的寒意。魏王圉停下脚步,这才发觉自己还未来得及披上厚衣便匆匆离开了信陵君所在的宫殿。此时阵阵秋风吹过,竟是带着似是冬日的凛冽,让魏圉的身子忍不住轻微战栗了几下。
魏王圉轻轻闭上了双眼。
宫道两侧,燃着照明的长明灯。宫墙之上,雕刻的石兽像静静蹲坐,看着这位年轻的魏王。深夜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声晚睡的鸟雀鸣声,在空旷的宫道中回响,显得格外幽邃诡谲。
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侍奉魏王的宫人恭敬停在身后,将手中的暗色衣袍奉上。魏王圉沉默看着宫墙上的石兽,却是没有理会身后的侍从。
难言的寂静之下,宫人惶恐不安地跪在青石地面上,深深伏下头颅,双手却是高高捧起,颤抖着声音劝说:
“王上,更深露重,还请王上保重贵体……”
魏王圉仍是不语。
阵阵清风徐过,吹起长明灯上绑着的丝带乱舞。风动乎?抑或幡动?
魏王圉的视线逐渐移到飞舞的丝带上,看着飘逸的轨迹久久出神。
又是一阵脚步响起,到附近时又放轻了步子,似是走到宫侍身旁。不知来人和那侍从如何示意,侍从轻缓起身,似是将衣袍递给来人,而后悄声退下。
魏王圉虽是察觉到身后的轻微动作,却并不在意来者何人,仍然是沉默地盯着远处的阴影。左右不过是哪个侍从自恃得宠,妄想为自己分忧罢了……
魏圉漫不经心地思索着,阵阵寒风似是穿透薄薄的衣衫,透过血肉直达心骨里。身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来人渐渐接近,随手伸手轻轻将衣袍披在魏圉身上。
魏圉皱眉,眉间升起一丝不悦,刚想出声训斥,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夜中风寒,兄长怎么也不多加件衣物?”
轻微的抱怨声响起,来人的嗓音熟悉,是刚刚便听过的声音。魏圉愣了愣,下意识吞下口中的斥责,回头去看来人。
魏无忌面上犹是带有抱怨,但眼中却是掩不住的笑意,见魏王圉回头,唇间的笑意更浓:
“兄长一片爱护之情,无忌岂能不知。若秦王怪罪,无忌愿出使秦国辩言!”
魏王圉伸手紧了紧披着的衣袍,心中情绪复杂。听见信陵君如此一言,却是忍不住轻声叹息。
秦王怪罪?
秦王岂会怪罪……毕竟,秦太子未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