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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四七回上 倨傲内监出宫作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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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太监虽领此重任,却分身乏术,故而不能常常露面。

倒是他的徒弟小洪子到各家上门很是勤快,颇能替夏太监分忧。

小洪子正是当年他从冷宫捞出来的那个少年太监。

他本来叫小南子,还是夏守忠接他出冷宫时,为除晦气、别过往,这才替他改了叫小洪子。

以夏守忠的地位,从冷宫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出来不过是举手之劳。

虽然他磕下那么多头、又说了那些掏心窝子表忠心的话,可也都是夏守忠这么多年见惯、听惯了的。

在这人压制人的深宫里,想要当他夏守忠身边的狗的人能从北宫门一溜儿排到正南门,多这一个瘦弱的少年也没差别。

所以初时老夏虽然收了他做徒弟,却也不如何留意。

可小洪子实在足够称得上是努力。

可能是在冷宫的生活太过清苦孤寂的缘故,他似乎是把接他出苦海的夏守忠当作了他的救命恩人。

从此满心满眼都只认他一个是主人。

年轻的小内监们照例要替年长有阶品的太监们守夜、做杂务,就如同伺候真正的主子们一般。

可不论是不是小洪子当值,他每日都是第一个起来候在夏守忠睡房外。

夏守忠上年纪后气管有了些毛病,晨起时往往有些不清爽。

一听见房里传来他习惯性的咯痰声,小洪子便立即捧着痰盂弓腰进去,服侍夏守忠唾吐,替他捶背,又捧上一盏早早温下的、润肺清嗓的甜汤。

做完这一切,他便去叫了专门服侍夏守忠梳头更衣的小太监来,自己则默默地将痰盂和恭桶拿出去涮洗。

小洪子从不像其他人一样把这些盛污秽的物事交给每日收发恭桶的辛者库净军处理。

他从来都是亲自洗刷,丝毫不在意其污糟。

他刷洗得极为仔细,还拿自己微薄的宫俸跟人换了些香料、香粉等物,用来将洗完的恭桶熏蒸一遍。

他做这些事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就是默默地、重复地做着。

还是夏守忠有一回自己在后院里看见了,这才知道。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一颗早已枯朽的心里却还是有些触动,就这样慢慢便也同小洪子亲近起来,也尽心地指点给他一些宫廷的规矩。

夏守忠越是同小洪子接触,越是为他可惜。

这个孩子实在是聪明,只是运道不好,在冷宫里伴着那个疯女人蹉跎了这许多年头。

那些年他只是勉强求生,哪里又有人正经教给他什么东西?

所以他连很基本的宫廷礼仪规矩都不晓得。

好在他够聪明,又足够勤奋,样样都学得快,很快就成了夏守忠的得力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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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洪子如今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因为得夏太监的意,他在一众太监中间也有几分体面。

日常也开始有许多人小意奉承他。

宫里的太监,除非做到总领、总管这样高阶一些的位置,便不能得别人连名带姓地叫。

可那些人既然要讨他的好,便当然不敢如夏太监一般叫他小洪子。

众人千方百计地问出他本家原来姓“简”,便在私下里都尊称他一声“简公公”。

小洪子连礼仪规矩都是后面慢慢跟夏守忠学起来的,当然更不认得几个字。

按理说以他的毅力和聪明,这些事情应该不在话下,可他的毅力和聪明都用在察言观色和溜须拍马上了,倒在旁的事上皆不大用心。

他只管拼尽全力去讨好夏太监。

谁也不知道小洪子的心里究竟想要什么,连他干爹夏守忠也不知道。

他从前的日子虽然过得坎坷,却到底在一样事情上讨了巧——

他身量虽矮,相貌却生得十分端正,一张面白无须的方圆脸,大眼睛,不苟言笑时倒常常能做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与在夏守忠面前的时候那一种乖觉、谦恭不同,小洪子在面对地位不如他的人时候就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外人在他眼里,只有“有用”和“无用”两种。

对于不如他的人,他连看上一眼都懒怠,但又能从变本加厉地压榨和欺侮他们的过程中找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至于那些暂时比他地位高、有体面的人,若让他看准了目标,他嘴里的各种吉祥话儿便如麦芽糖一般将人死死缠黏住。

等榨干了对方的利用价值,便丢开在一边,以至于踩上一脚也是常有的事。

若要拿他与什么东西作比,他则真正像是个“猪笼草”一般,能将目标慢慢地在蜜中浸死。

宫廷生活苦闷,谁又能不爱听那些精心设计过的甜言蜜语和奉承话儿呢?

他就是这样步步登高、欺上瞒下、作威作福,底下人被他欺负惯了,却又不敢声张。

宫里虽然明令禁止太监宫女对食,更不许互相结拜、认收儿女,可众人谁不知道他是夏太监的干儿子?

许多人初时被他的相貌和故意作出的殷勤欺骗了,以为他是个好的。

待得相处下来,慢慢地却也都知道了他的真面目,苦于敢怒不敢言。

曾经教给小洪子如何清洗恭桶、痰盂的小太监,突然有一日就被捏了一个错儿,罚去了冷宫服役。

之前夏太监很信任的梳头小太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渐渐地失了宠,终于被赶了出去。

众人只是哀叹,偏是这种祸害命好。

原本明明是在冷宫服侍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怎么就叫他摇身一变、站到如今的地步了呢?

他也不仅仅是在宫里如此。

在预备接娘娘仪驾的各个世家督办进度时,若是夏太监在,小洪子面上必做得滴水不漏、谦卑恭敬,可一旦离了夏太监,他便大行威风霸道之事。

不仅胡乱指摘,还强索奉承贿赂。

各家因为不敢得罪夏太监,也都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贾家也在受害者名单之中。

这日,贾珍和贾琏两个正在花厅里议事。

兄弟二人拿着建造单子正一一对着进度,外头小厮却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贾珍眉头一挑,问:“来的是谁?”

小厮垂手道:“赖大叔说,是一位姓‘简’的公公。”

贾琏听了,忙将桌上的单子收了,随手掖在靴筒里,啐了一口,道:“偏这东西来的勤,又不知是缺了什么了。我看他倒不大管这里的事,只是拿咱们家当个顺手的仓库使的。”

贾珍心里也老大不高兴,却显然比贾琏沉稳老练许多,皱眉道:“走,先看看再说。”

两人将小洪子迎到客室内。

他来得次数多了,对贾家十分熟悉,倒也不用人让,自己便大马金刀地往主座大剌剌地坐了。

两眼还是直望上天去。

看他一对眉头紧皱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瞧什么正瞧得入神呢。

他从第一次到贾家的时候就是这样,似乎贾家有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一样,连面子上的敷衍都不愿意给,倒让贾家众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在哪里得罪了这位年轻的公公。

贾珍和贾琏两个倒也看熟了他这副做作的嘴脸。

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倒是正常,若是突然笑脸相迎,那才是怪事。

兄弟两个便互相给了个眼色,一左一右各自往下首坐了。

下人捧上茶来。

小洪子看也不看,依旧望着天道:“咱家喝不惯‘你们’这里的茶。”

他的声音倒不似寻常这个年纪的内监一般单薄、尖细,反倒有些怪异的低沉哑粝。

他将重音咬在“你们”两字上,仿佛贾府不是富贵的国公府,而是什么连碗正经茶水也端不出来的、开在街边专为招待苦力的解渴摊子一样。

贾琏听着,眉头便是一皱。

贾珍却赔笑道:“公公这一程子为着我们家的事,少不得辛苦,这是公公对我们的厚爱。下处也无以为报,特教他们备下了‘金瓜茶’,只预备公公来品鉴。这是云南府那边专为进上的,先皇曾赏了老国公二两,实在是我们家里莫大的光耀。我们寻常是绝不敢喝这个的,只在神前供着。公公却不同,您来到敝府,便是代表着皇上、代表着天家威严,自然须得用这最好的孝敬,公公且试试,也全了我们的心。”

贾琏皱眉看向贾珍,贾珍却不理会他。

听见如此长篇大论的奉承,小洪子眉头一松,头一回将眼睛从天花板上挪了下来。

他眼风先向贾珍一扫,又往贾琏一瞥,这才翘起兰花指,十分矫揉地捏起茶钟。

他先是煞有介事地瞧了瞧茶汤的颜色,跟着又嗅了嗅茶香,最后才轻啜一口,眯着眼细品了品,眉头舒展。

半晌才道:“唔,这也还罢了。”

贾珍忙道:“公公若喝着好,那便是极好的了。那里下剩的还有,咱们不敢藏私,便都孝敬给公公。”

说着便要招呼小厮。

贾琏眉头皱得更紧了,想要说话,贾珍却不露声色地用眼色止住他。

小洪子冷笑一声,竖起了一根粗短的手指头儿,对着贾珍摇了一摇,慢悠悠地道:“这御赐的东西呀,咱家可不敢专有。托万岁爷的福,得两口儿尝尝,那也罢了,若是收了它,那可是大罪。啧,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如今啊,那虎离你们总也有十万八千里远呢,这辈子叫你们远远瞧上一眼都是恩赏了,也难怪你们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贾琏听了生气,贾珍却立时起身,恭敬作揖道:“多谢公公指点。我们只想着要孝敬,便没有考虑那么多。没有公公教导我们,我们哪里又知道这些呢,险些就惹来祸事了。”

小洪子的眉头更舒展了,似乎因为给别人上了一课而十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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