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只比我小一岁,虽然没和姥姥相处过,但那时候,如果没有姥姥及时打来的那一笔钱,你觉得,当时穷困潦倒的爸妈,他们会选择生下你吗?”
孟愉垮下脸,慢慢坐到椅子上:“……”
那一年,岑君和孟诵恒拿着这笔钱去创业。
短时间里,从交不起房租的打工族,一跃成了公司老板。
因此,孟愉出生就过着富裕生活。
夫妻俩有能力不假。
但绝对离不开支岚启动资金的支持。
旧账扯不清,岑君也不想提及这些陈年往事,她厉声道:“支晴里,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就见不得家里好过是吧?”
“我想怎么样?”
支晴里冷笑一声,猛地向后推开餐椅,疾步往客厅去。
她动作利落。
把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红色的装饰,大力撕扯下来,场面顿时凌乱不堪。
岑君和孟诵恒被她的举动惊到。
孟愉更是翻着白眼说:“神经病,疯子。”
支晴里最后揭下户门上的对联。
她走回餐厅,把它扔在地上,说:“不管在青浔还是虞枋,有同样的习俗。家里长辈去世,三年不贴红春联。”
“……”
岑君神色铁青地看着她。
“现在,姥姥去世还不到一年,你们就一副完全忘记她的样子,还问我想干什么?”
对上满脸无所谓的孟诵恒和孟愉,以及神色片刻怔愣的岑君。
支晴里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她脚步踉跄了下。
“我只是想——”
“想你们不要忘了姥姥。”
想我在这个家里,因为想念姥姥而痛苦的时候。
有人能共情我。
和我一样痛苦。
支岚活着的时候。
每到假期过年,支晴里都会飞去青浔。岑君和孟诵恒表面不说,但起码知道家里少了一个人,知道她是去青浔了。
这样,他们就还能想起。
在青浔。
他们还有一个不来往的家人。
这就像一种微妙的平衡。
支岚在这家里,是有存在感。
可自从支岚车祸走后。
支晴里觉得,这些人似乎彻底把支岚忘记了,连提起都不愿意。
支晴里往岑君面前走了两步,“妈,您上回说,姥姥去世,您和我一样难过,您就是这样难受的?”
“……”
岑君无法反驳。
良久,她痛恨地偏开脸:“支晴里,我真后悔,后悔当初把你送到她身边养,以至于你现在这么不亲近我们。”
那就后悔去吧。
支晴里眉眼冷淡异常,她摆出自己的态度:“我没指望你们对姥姥感恩戴德,但你们别忘了她,也别强迫我忘记。我姓支,永远也不改。”
“不要再说了!”
岑君神情厌烦地打断她:“你要是不想坐在这儿吃饭,那就给我滚出去!”
孟诵恒似是疲倦于拉架这件事,没有再开口劝和。
在孟愉幸灾乐祸的眼神里,支晴里拎起外套,摔门而出。
——“滚就滚。”
-
走出院门,支晴里被扑朔而来的风迷了一下眼。
她鼻尖一凉。
下意识抬头。
深蓝的天幕逐渐发暗,寒风凛冽,呼啸着刮过冰冷的气息。
细碎的白色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虞枋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初雪。
支晴里停站在原地,伸出手去接雪花。
掌心一点点沁凉。
“姥姥……”
“是您回来看我了吗……”
她眼睛倏地发酸,浑身的锋利收敛起来。
想起了那年她来虞枋后,过的第一个除夕。
六岁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家里。
最开始,支晴里每天的日常就是,和孟愉吵架打架,岑君来责骂她,孟诵恒把她当透明忽视她。
她特别不懂。
为什么明明回到了父母身边,却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等到支晴里第一次离开支岚过除夕。
那一天。
从早上她就开始坐立不安。
半年前,因为支岚让岑君带走她。
支晴里又一次被抛弃的情绪延续了很久。
她到虞枋后。
没有给支岚打去一个电话。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对她那么好的姥姥,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她。
哪怕她哭着求着,姥姥也不愿意把她留下来。
支晴里表面在和支岚赌气。
其实内心更多的是害怕。
害怕听到支岚说出不要她的话。
那会儿单元楼的房子还没有拆迁,赵临也年轻,过年没回老家,和他们一家一起过除夕。
热闹喜气的房子里。
小孟愉在表演弹钢琴,孟诵恒在旁边指导她,赵临嗑着瓜子鼓掌,岑君在厨房做饭。
支晴里呆呆坐在沙发上。
这一刻,眼前的一切突然让她觉得陌生。
她想起了支岚。
想起过往每年除夕,她们祖孙俩坐在电视前面,围着炉子烤玉米,看春晚守岁,支岚会给她塞一个绣着花的红包。
想起她牙牙学语,第一个会叫的人是,“姥姥。”
想到她学走路时,每次摔跤,支岚都心疼地抱着她哄半天。
她上幼儿园,支岚给她缝了挂着铃铛的小书包,哪怕隔得远,也能听到清脆的叮铃声。
家门口那条青石板路的最前头,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
每天傍晚,支岚都站在大槐树下,等她放学回家。
她想起,去年年初,支岚还笑说:里里马上就一年级了,到时候,姥姥给你做几身新衣服,再换个更漂亮的书包好不好?
最后想到。
岑君拽着她离开的时候,支岚沉默站在那棵槐树下。
背影被路灯拖的很长很长……
那时候。
她只有姥姥,姥姥也只有她。
“我要回家,我得回家,姥姥在家里等我——”
支晴里魔怔一般,忽地站起来。
她绕过客厅里的大人,推门就要往外面走。
岑君从厨房探出头:“你回哪里去?”
孟诵恒把孟愉从琴凳上抱下来,分了个眼神给她:“晴里,你要去哪儿?这就是你家。”
支晴里扭开赵临拉她的胳膊,嘴里不断重复:“我要回家!放开我,我要回青浔!”
“行行行,随便你!”岑君走过来,大力拉开防盗门,把她往外面推:“我们不管你了,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岑君本意是吓唬吓唬她,谁知道支晴里闷头就往楼下冲。
楼道没开灯,她摔了一跤,也不管疼,爬起来继续跑。
岑君和孟诵恒也真的烦了。
到最后,妥协让赵临把她送到机场,办个无陪护儿童登机牌,让她自己去青浔,但过了年必须回来。
赵临那时还没成家,本来也是一个人在虞枋过年。他实在不放心,于是,买了机票陪支晴里一起去。
飞机落地青浔时,天刚暗下来。
这里古城长街,没有浓重的商业气息。
外出务工的青年也都返乡回来了,一座座白墙黑瓦的院子亮着红灯,青烟袅袅,年味儿很足。
支晴里拿着赵临的手机,拨出了支岚的号码。
那是她离开青浔半年后。
第一次给支岚打电话。
电话嘟了一声就被接通。
——“喂,是谁啊……”
猝不及防听到支岚的声音。
支晴里眼睛眨了一下。
“喂?能听到吗?有信号啊……”
“姥姥,是我。”那边问了两遍,支晴里才低低出声。
“里里?怎么了,是在那边受什么委屈了吗?”
支岚的语气和蔼至极,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
一瞬间。
支晴里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她紧紧咬住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久,她哽咽开口:“姥姥,您给我的新书包,做好了吗?”
似是没想到她憋了半天就问这个问题,支岚笑说:“早做好了,里里想要,姥姥托人带给你。”
“姥姥……”
支晴里捂着手机的手在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姥姥,您……您还要我吗?”
寒冬天黑得早,还不到六点,青浔就已经开始放烟花了。
璀璨的亮光映照在支晴里脸上。
天忽然下起雪。
支晴里眼睫湿润了一下。
话筒里传来支岚清晰温和的声音。
——“里里,姥姥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
路边几个穿新衣服的小孩儿在玩摔炮,边扔边捂着耳朵笑,“噼啪”声在支晴里脚边炸开。
她挂掉电话,不再有任何迟疑。
脚下一秒不停地。
飞奔跑进那条,她日思夜想的青石板路。
漫天烟花绽放,温暖的烟熏味儿弥漫开来。
也照亮了。
支晴里回家的路。
就像以往每一次,小小的她在外面玩,支岚就站在路头那棵槐树下。
笑着喊她:里里,该回去吃饭啦。
现在——
她的姥姥,依旧在家里,盼望着在等她。
……
——砰砰砰!
风雪大肆飘扬,又是一年除夕,还是一样的下雪天。
虚幻和现实重叠。
支晴里从回忆里抽离。
她再也见不到支岚了。
以后,无论多深黑静谧的雪夜。
都不再有人期盼着她。
砰!
又一轮紫色烟花腾空炸开。
虞枋市的习俗,烟花大多在年夜饭后,或者零点一起燃放。
此刻,御岸悦庭联排别墅家家亮着灯。
大家都在其乐融融地吃年夜饭。
不知道谁家的烟花放得这么早。
天半黑不黑就开始了。
所以显得格外醒目出众。
绿紫色的烟花在夜空盛放,像无数流星划过天际,一瞬又坠落。
耀眼的像星河。
在最绚烂的那一刻。
支晴里垂下眼,忽然发现离她不远处的拐角。
恍惚站了一个人。
少年个子高瘦,散漫地倚在那头墙边。
微抬脸看着烟花。
他穿着黑菱格防风外套,连帽立领,拉链拉到下颌,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寒气的眸子。
少年手里似是拨动了一下什么东西。
指尖火光明灭。
某个瞬间。
他偏过脸,目光似是也瞥向她这边。
视线撞上。
少年冷淡的眉眼温和了下。
两人就这样对望。
簌簌落落的雪隔挡在他们中间,周围静谧而无声,世界暂停下来。
以为是幻觉,支晴里眨了眨眼。
下一秒。
她看见少年站直身体,逆着风雪,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
支晴里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等少年到她眼前。
支晴里仰起头看他,呛了一口冷风:“靳空?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知道来了多久。
靳空眼睫沾着未融化的雪。
他皱了一下眉:“出门怎么不戴围巾。”
支晴里缩了缩脖子:“忘了。”确实有点冷。
靳空摘下自己的。
他把围巾拿在手里,给支晴里戴上之前,见她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抬着头,没有任何抗拒的动作,才把围巾一圈一圈绕在她脖子上。
第二圈遮住耳朵,少女一双清澈的眼睛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