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庄子上传来消息,说是越姐姐快要生了。我和倾川草草收拾了点东西,带上在兄长书房内找到的信,坐上马车去了庄子。
越姐姐的贴身侍女流夏在门口等着我们。我下马车的时候和流夏对上视线,她错过我的目光,看向车内。发现没其他人后,神情流露出点失望和埋怨,很快将视线收回去:“二公子,公子。”
倾川应了声,问:“嫂嫂怎么样了?”边说着,边跟流夏快步往庄内走。
这座庄子修得别致,回廊几折,小桥流水,是个一步一洞天的好地方,但此刻却没有谁有闲心慢步去观赏。
“稳婆进屋有片刻光景,夫人此刻该是已经发动了。”
日头晃人眼,鸟叫得格外聒噪。我烦躁地抬手遮了遮光,在手掌的阴影下,看见洛倾川笔直的脊背在阳光下格外紧绷。
我上前攥住他的手,发现掌心汗湿一片。
屋内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雕花木门传出,就显得模糊。天气多变,方才的艳阳高照,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层叠的灰云遮挡住阳光,又添上几分压抑。
流夏从偏门进去守着他家夫人,院里就只剩我与倾川。
除却故人不在,而我们不复当时年岁,场景恍然如昨日。
我没松开洛倾川的手,此刻能通过皮肤的接触察觉到他的情绪。
我想跟他说“越姐姐不会有事”,但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口。
等待毫无疑问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暗涌的情绪在泡沫下一点点发酵,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泛滥决堤。
落日西斜,屋内突然传出响亮的婴儿啼哭。片刻后,房门打开,流夏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出来,鬓边湿透,发髻凌乱,神情却是欢喜的:“母子平安。”
我深深吐出口气,略动了动腿,四肢的感觉猝不及防回笼,中腿和腰背处传来的刺痛让我面部扭曲一瞬,一把扶住洛倾川肩膀:“嘶,腿好酸。”
说着,我一眼一眼地往洛倾川身上瞟。
洛倾川无奈,认命地在我面前微弯下身:“上来。”
我眉开眼笑:“好嘞!”毫不客气地蹦到他背上,手脚前伸裹紧他。
“二公子,”我们正要走,流夏突然出声,“我家将军没回来吗?”
揽在腿弯处的手顿时收紧几分,手指陷进肉里。我回过头,故作忧虑:“听说最近边关战事吃紧,兄长对敌时受了点伤。我怕动了越姐姐的胎气,就没说这消息。”
流夏的声音还是忧虑的,却听得出畅然许多:“将军不回来养伤吗?夫人最近日日都在念叨将军。”
我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轻松的神情,借着从洛倾川背上下来的动作掩饰:“听延苍那边传来的消息,兄长的伤不算重。再说,眼下边关乱成那样,兄长怎么好一走了之?”
我从怀中将信封摸出来,递给她:“这是兄长写的家信。等越姐姐醒了,给她看看吧。”
流夏接过信,对我们道;“公子在院子里守了这么久,去偏院歇歇吧。的夫人醒了,我差人来叫公子。”
她抬手招来一旁的侍从:“你带二位公子去偏院,务必好生服侍。”
好歹糊弄过去,我总算放下心。
偏院内,我和洛倾川对坐在小几前。
“追衣,这件事情,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嫂嫂说?”
我端起泛着凉意的茶盏,刚准备抿一口茶,被洛倾川按下:“再等些日子吧。越姐姐现在身子还虚,恐怕承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你说,我兄长是怎么舍得狠下心,抛下嫂嫂的?”洛倾川不让我喝凉茶,自己却扬起手把茶水全部灌进嘴里。
我没说话。
我知道他这虽然是一个问句,但不需要我给出答案。
窗外疏枝筛月影,或许是风吹断了树枝,清脆的声音和着草虫的鸣叫,透出几分寂寥。
房门被大力推开,我倏然抬眼,看见是流夏。
流夏死死抿着唇,冲到我面前,礼仪和规矩都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呼吸粗重,几次喘息后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暗道不好。
但事已至此,我只好点头:“是真的。”
“……姑爷他……走了多久了?”流夏尽力压抑着自己声线里的颤抖。
不等我回答,她又道:“是你们把夫人送到庄子上那时候的事情吧?”
当初那时本来就做得匆忙,现在得知消息,自然很容易联想到。
“……是。”洛倾川低声道。
流夏双目犹带猩红,语气却冷静下来:“我知晓了。我暂时不会告诉夫人。天不早了,奴婢先退下,公子好生歇息,明日记得来看夫人。”
她没等着我们回答,自顾自行了个礼,退出屋内,关上房门。
地上的干枝被踩得断裂,门外传来小厮模糊的声音:“流夏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流夏的声音很轻。
“睡吧。”我拉起洛倾川走向床榻。
*
这边两人心事重重地睡下,主院内,流夏侍在越云绯身边,听到越云绯的问话,神经紧绷。
刚才那小侍女的话还在她脑海中盘旋。
“夫人脸色怎么看起来这么苍白?”
“刚才夫人说屋里闷,硬是要出去走走。流夏姐姐你不在,我们这些底下人都不敢拦夫人,就只好由着夫人自个儿扶着流碧出去了。”
流夏脸色也不禁苍白起来。
她没想到,夫人才刚刚生产完不久,就可以活动了。
夫人怎么会突然问到将军,问她将军会不会战死沙场?
她分明还拿着将军给她的信,怎么会觉得将军出了事?
偏院离主院不远,夫人是完全有可能走到那里的。
流夏的背上满是冷汗。
越云绯似乎没有察觉到流夏的紧张:“怎么了流夏,你也觉得阿沉出事了吗?虽然他给我写了信,但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她垂下眸,又开始看信上的那些字句。
流夏陡然一松:夫人好像并没有发现。
她收拾好心情,语气如常:“夫人,您就别担心了。将军可是大燕的战神,怎么可能会出事呢?夫人要好好养着身体,不然等将军打完仗回来了,看见夫人憔悴的样子,一定会担心的。”
“嗯。”越云绯应着,手指在信上的两个字上轻轻摩挲,没有抬头,“流夏,你觉得,阿沉是多久就想好了这个名字呢?‘岑安’,真是个好名字。应该是很久以前就想好了吧。”
“将军对夫人情深一片。这是将军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将军肯定是斟酌了很久,才取了这两个字。”
流夏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夫人,不早了,歇下吧。明儿一早,二公子和公子还要来看望您。”
“好。”越云绯顺从地点头,由流夏搀扶着往床上去。
流夏服侍越云绯睡下,轻轻吹灭了灯,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守着。
越云绯阖着眼,苍白的面容平静无波,一滴泪却悄悄从眼尾流下,没入鬓角。
她真的,好想好想他。
*
第二日巳时,我和洛倾川收拾停当,去主院找越姐姐。
等我们到主院的时候,越姐姐已经坐在桌前等我们了。
我笑着同她打招呼:“越姐姐,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啦?我们还说先来你院子里等一会儿呢。”
洛倾川也叫她:“嫂嫂”
“这不是等着你们一起用早膳吗?快过来坐着。”越姐姐示意流夏,“上菜吧。”
一盘一盘精致的菜流水般送上来,都是我和倾川喜欢吃的,越姐姐自个儿的面前就摆着一碗粥。
“快吃,等会饭菜都凉了。”
我当然不会客气,应了声好,就开始狼吞虎咽。洛倾川自己还没吃几口,反倒一直在给我夹菜。
我吃得差不多了,刚要放下筷子,就听见越姐姐问:“吃饱了吗?”
我点头:“吃饱了。这里的厨子做饭比府上的好吃多了。改日我要是拐走一两个去,姐姐你可别怪我。”
“自然是不会怪的。”越姐姐这样说,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我心里咯噔一声。
越姐姐瞥向身边的流夏:“你先下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和他俩单独说说。”
流夏看着不安,但还是退下了。
我惴惴不安地开口:“姐姐,怎么了?”
越姐姐一双眼直直盯着我:“追衣,姐姐看着你长大,你不会对姐姐撒谎,对吧?”
她的视线又转向洛倾川:“阿潜也不会,对么?”
洛倾川的手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越姐姐应该是知道了。
既然流夏都可以偷听到我们谈话,越姐姐自然也可以。
瞒也瞒不住了,只能干脆坦白。兄长是姐姐至亲之人,姐姐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
我视死如归:“嗯。”
“那你告诉我,你兄长,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果然不出所料。
洛倾川已经僵了。
对于这样的场面,他向来是束手无策的。
些微的侥幸彻底破灭,我嘴唇开了又闭,反反复复好几次后,才艰涩开口:
“……兄长他……殉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