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生辰日过后,芳娘好像也不怕老爷了,每次挨打只会咬紧牙关撑着,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相比之下,有些时候反而更害怕和爱美的独处。
爱美很聪明,在偶然间一次夫人因回娘家要早起时发现她从芳娘的小房间出来,便抢先说自己为了早起读书,需要有个人把自己叫醒,便借宿了芳娘的小房间,夫人听后不仅没反对还为小女懂上进感到了欣慰。爱美也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和芳娘挤到同一个被窝里,而芳娘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劝她回房。
但芳娘时常为夜里感受到两个人若隐若现的情愫感到不安,便试了不少办法避开这些时刻,索性熄灭煤油灯后背对爱美躺下,紧接着借口说累开始装睡,让想如从前那样睡前轻声聊天的爱美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忍心打扰芳娘只好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可撒。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逐渐演变成爱美拿芳娘没办法了。
其实芳娘闭上眼睛后,往往听到身后传来睡着的平稳呼吸声还难以入睡,打扰到她的睡眠的真正原因除了身上隐隐作痛的伤痕外,还是爱美,小孩一天天长大,却学不会在感情上的收敛,总是很直白地说出喜欢和她一同做这个做那个,总是用洋人的“贴面礼”表达喜欢,让芳娘很多时候不知如何回应……
人一旦睡不着,便开始好几番的胡思乱想。
老爷如今的脾气越发暴躁,稍有不如意就抄起手边的任何器物往人身上去,好些个佣人受不住,工钱还未结算便趁着夜里收拾包袱跑了,但自己终究不同,从当初爹娘收下那些口粮后,就得认命,她是要一辈子被困在黄家,直到断气过去的。
芳娘从睁眼的一刻到真正睡着前,都在回想那日在运河边同爱美说过的话,她不断在麻木与痛觉中反复试探自己的底线,盘算着距离彻底离开前到底还能忍受多久。
终于在雪完全融化后的春天,万物新生的时候,芳娘想了很多夜的问题也算是预备要有个结果了。
她先是赶集回到村口,例行摘花给爱美编了花环,在给爱美卧房打扫卫生时轻轻放到梳妆台上,再留恋地回头多贪了一眼,又接着去忙了其他活。
午饭后也还是一如既往地任劳任怨,背起一大筐衣服出门洗衣,但去的却是先前同爱美去过的那条大运河。
这回运河边的花开了,但可惜,可能再也没办法带爱美来看了。
芳娘看着运河平稳的流水,平均地滋润着每一个需要它滋润的地方,明明是那么美好的景象,此刻留在她脑海里的只有溺水的感觉,大概同她在洗澡时把头扎进装满水的水桶里的感觉差不了多少,又或许再久一点,就会有变化。
而另一边爱美又从学堂溜了出来,她不知道芳娘今日出门洗衣,便走到了芳娘带她到过的运河边喘口气,一路踢着脚下的石子,又懊恼起自己为何想不出方法帮助芳娘从这场荒谬的闹剧中抽离出去,在烦躁间的抬头时,她看见不远处一个很像芳娘的背影,正一步步往河堤边走去,身旁还放着一筐衣服,那应该就是芳娘罢,爱美突然警觉,想起上回芳娘在河边讲过的那寥寥几句近似绝望的话,她的眼泪瞬间往外涌,撒腿就冲向还在靠近河堤的人,一把抱住。
爱美臂弯内的人格外平静,依旧盯着河里的流水,但爱美却止不住浑身发抖,哭喊道:“你要丢下我吗?你真的要丢下我吗?”
芳娘这才回过头看向紧紧抱着自己的人,泪水已经铺满了整张脸,嘴巴紧闭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爱美不敢松开手,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和恐惧,每个字都带着颤抖,道:“不是说要照顾我的吗?啊?你忘了吗?”
芳娘这才抬起手,一下接一下地替爱美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一贯温柔地说道:“你家还有那么多佣人,他们自然会照顾好你的。”
“不要!我不要……他们又不是你,他们照顾不好我的……”
芳娘听着接近界线边缘的话,慌乱得忙摇头,用了一股蛮力把爱美推开,爱美一下没站稳,往后连退几步,猛地跌坐在地,支撑的手肘也被地上的沙石刮伤。
芳娘下意识地想上前扶起,但又想到了先前她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差一点,还差一点,爱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自己差点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她竭力抑制住自己不要再往前,只能呆呆地看着方才推开爱美的手,自责怎么就对着她下狠手了呢,真不该,所有都不该,所有都出错了……
爱美看着芳娘和平常不一样的神态,忍着痛迅速爬起,再一把抱住她往离岸的方向拖曳,嘴里念叨着:“不要……不要好不好?不要丢下我……跟我回去好不好……”
芳娘一听到“回去”的字眼,眼前立刻浮现出在黄家这些年挨过的打骂,疯也似的挣脱开来,卷起裤腿和衣袖,朝着爱美怒吼:“你不是总想看吗?!现在就给你看!”,芳娘又把袖口撸得更高,“给你看!你看看这样!还要我回去吗?!”
“先跟我回去……跟我回去,我想办法,好不好……先回去……”
“没用的……没用的……”芳娘眼里的光再黯淡几分,“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罢,好好学,你很聪明,洋文也一定能学得很好的,以后出国……出国回来,嫁个好人家,好好享福……”
“我说了我不出国!也不要嫁什么好人家,我要跟着你,同你做早饭,同你赶集,过年的时候玩花炮……”
“别乱说话!”
“好,我不乱说话,我不乱说话,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别白费力气了,回去好好上堂罢。”
“不去!我今天不上堂了!我就跟着你!”
芳娘突然双膝着地,抬眸看着爱美,说道:“我求你了,求你回去,你回去罢……”
爱美也跟着跪下,泪眼相看,她重重咽了一口口水,道:“我也求你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你起来。赶紧起来。你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膝下有黄金,跪不得的。”
“你答应跟我回去我就起,不然你跪多久我也跪多久!”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跪着,僵持了好一会,直到爱美被碎石硌得不舒服,稍稍歪了下身子,把一边膝盖的承重加到另一边膝盖上。
芳娘看出爱美的难受,先站了起来,用了点力气想牵起她,但那人坚决不从。
“起来罢,我答应你。”
爱美抬头盯着芳娘,试图从她的眼睛里读出这句话的真实性。
“还不起吗?”
“起,起,你跟我回去。”
“我得先把衣服洗了,你回学堂罢,洗完我就回去了。”
“不,我看着你洗。”
“我还能跑了不成?”芳娘换成了调侃的语气,像是前面的事从未发生过。
“对!我就要看紧你!”爱美顺着芳娘的话回应,努力抹去方才不堪的记忆。
果真,芳娘洗衣时,爱美一直紧盯着她的侧脸,芳娘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也装作不知道,只好加快速度,赶紧完成任务,好躲开爱美过于炙热的目光。
爱美丝毫没有察觉到芳娘乱了章法的捣衣,她一直在想,差一点她就再也见不到身边这个人了,如果今天不是溜出来,如果不是走到了运河边,她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是被谁恶意重击了几锤,她强忍住疼痛和酸楚,把眼眶也逼红了。
“回去罢。”
“嗯。”爱美故意落后芳娘几步,重重吸了吸鼻子,才追上去。
“出来这么些时间,回去又得被老爷打了。”
“对不起……”
芳娘没回话,两个人就这么听着鞋底和沙石摩擦的声音,沉默地走着。反正说或不说话,芳娘回到之后都得挨打,挨打过后都得照常干活。只是爱美心里充满愧疚,芳娘心里只想着哪天躲开爱美,再回到运河边去。
夜里爱美到芳娘小房间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支晚饭后从老爷抽屉里偷来的药油,准备给白天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大大小小的伤还有下午回来后新增的伤都涂抹一遍。
“这个……会痛吗?”芳娘想起爱美小时候把偷来的万金油抹在她晒伤的脖颈上,那股灼烧劲至今还隐约能感觉到。
爱美会意,尽管一片漆黑里什么也看不太清,还是笑着说道:“放心,这回我偷对药油了。”
爱美拧开药油瓶盖,芳娘凑近去闻到温和的味道,也放心了些许,缓缓卷起裤腿,露出长长短短的伤痕,紧张地等待爱美倒下药油。
微凉,还有点滑腻感,但真的不痛,芳娘屏着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很痛吗?”爱美听到呼气声,误以为是芳娘在忍痛的换气。
“不痛,这回真的不痛,谢谢你。”
但爱美一直埋头给每一道伤痕轻轻地上药,并没有再开声说话,只有越来越频繁的吸鼻子的声音。
在拧紧瓶盖放下药油后,爱美再也忍不住了,从背后环抱住已经背对着她躺下芳娘,把脸埋在她的后背,压抑地啜泣着,在啜泣的间隙用闷闷的声音说道:“我看到花环了,很好看。”
芳娘一愣,随即慢慢吐出:“本来是最后一回给你编的。”
“你现在回来了,要一直给我编,好不好?”
芳娘不作声,眼泪已经顺着太阳穴滑下,她不能答应爱美的请求,因为她保不准自己会失信,她不想有任何事失信于身后这个人,尽管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们之间的情感。
爱美懂得藏在她此刻的沉默里的意思,但还是倔强地在她耳边说道:“我会想到办法的,只要你好好的,会有办法的。”
“快睡罢,今天很累了。”
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爱美又在心里重复了两遍这句话,她更像一个有责任心的大人,暗自发誓着,芳娘往后绝对不能再挨打了,不能再过这样的苦日子了,一定会有办法的。
由这一夜开始,爱美带着芳娘,一同在等待着命运给她们的倔强一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