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孟玺从床板的夹缝中拔出藏匿的圆凿和木雕刀。
每次他出去,姚氏都会让贴身丫头或是小厮搜捡干净,从前是乔珈,现在应该是湫红和别人,他小心隐藏,才有这么一个地方幸免于难。
看着手中的木料在灯下刨成一层薄花,一圈一圈,沿着凿子缓缓脱落,孟玺的心也逐渐安稳下来,将个四不像的东西如他所愿雕琢成型,当一件崭新的刻雕在他的手中诞生时,孟玺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可以掌控些什么的。
明明书房内寂静无声,可方才和冯涛对谈的声音却像螺声一般,始终在他的耳边回旋。
“听说刑部尚书李大人最喜欢金莲足下,抱背之欢,锦衣卫指挥佥事齐大人每次来必少不了赏、蛇。”
“大人心中有志,可您就是把这些东西要挟我,把我踢出了这个楼,也不可能动得了背后的人,更不可能把这里连根拔起。”
“莫说大人挖不出这风雅居背后的秘密,纵然大人挖出来了,自然也有人想办法让它再埋回去。
“欲望是不断膨大的,这世上,只要有欲望,就一定会被人捏住软肋。”
刨花的木屑匆匆又是一圈。
“你们捏住了背后的官员?”
“大人又是玩笑了,掌柜的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只给诸位客官行便利的。”
欲望和权利总是伴生纠葛,百年的风镇住了京城的浪头,这股来自东南方的聚力,连个水花都不会有。
他终于明白,风雅居为人追捧的原因,不只是背后人的裴家势力广大,所谓如意之令,不过落在“有求必应”四字上。
但凡作宴之人口,其余自然有人没有后顾之忧地办妥,明里暗里,六部之间,又有多少达官贵人牵涉其中,甚至......包括孟延年本人。
他让自己来吃这个案子,甚至在背后摆了他一道,显然对其中的内幕知之甚深,一切只不过是不成文的规矩,骗他这个外来人罢了。
依此说来,害死孙如月的便是风雅居的“眼”。
冯涛说拥有如意令的贵客从来都轮不到他来接触,所以具体的细节他并不清楚,孟玺相信他为自己留这一命的真实性,只道,“那账册呢?”
提到账册,冯涛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恕小人直言,即便原本的账册还在,可是经您当初这么一闹,掌柜的多疑,如今肯定已经找不到了。”
孟玺轻笑一声,“即便如此,风雅居做的便是这般生意,所有开厢的客人‘菜单’往来必定会留档保存,你总不至于告诉我,这东家所有的交易都是为了做好人好事吧?”
冯涛沉默片刻,“单子上的信息只有当时伺候的小二和二掌柜知晓。这里的陪膳的小二都签了契约,基本上和死契差不了多少,若是碰上生了二心的,随手就处置了。”
孟玺盯着他,“掌柜的防得了陪膳的,只怕防不了那双暗中观察所有人的眼睛......”他笑了一下,“你不必蒙我......若有人想要拿到往来‘菜单’,该从何处下手?”
冯涛有些犹豫,想起方才袖里一闪而过的影子,最终还是咬牙道,“二掌柜每隔大约三月将账册归成一档,其余多年往来都藏在别处。”
“藏在什么地方?”
说起这个,冯涛的身子压得更低,甚至有些细微的颤抖,“还请少爷饶了小的,这样的事情我怎么敢知道呢......”
“罢了,”孟玺道,“我要你再为我做一件事。”
.........
孟玺前几天御前一闹像是个投进大海的一颗石子儿,这几日风雅居依旧灯火辉煌,顾客盈门。
孟玺等人在府内的书房里空坐着,眼看就要宵禁,就在几人望眼欲穿之时,看到了筚路翻墙而过的身影。
“这孙子把东西藏在在博古架后头的花瓶内,害我一同好找!”
孟玺关切道,“韩管事功夫压人,你没被他发现吧?”
筚路嬉笑,“再厉害的人也得拉屎放屁不是?多亏了葛先生这副药好,不到一刻钟,他就提着裤子去了。”
乔珈道,“那个冯管事这趟亲自和咱们担了干系,这一次的东西应当不会错。”
说起冯涛这个人,孟玺仔细盘算过,眼下他没有任何的筹码能让冯涛反水为他做事,能让冯涛为他做事,此人心思狡猾多变,他现在的样子可以说是泥菩萨过江,没有一手好牌,任何聪明人都不会站在他这一头。
孟玺抚摸着短匕上大小不一的宝石排列,微微露出一丝笑。
舒王朱由瑞降生当天,天现五星连珠,此乃国泰民安之兆,帝大喜,遂为其赐名朱由瑞,民间传闻朱由瑞身旁近侍常佩此星象为记。
“冯涛这样精明世故的生意人,他手中没有任何可用的底牌,咱们不如先把水搅混,如果想要让他入局,不能利诱,不如趁机把水搅浑,我们或许能加以掣肘。”孟玺道。
孟玺按照“菜单”上注的日期飞快向前翻看,孙二小姐于九月廿五去世,那么害她的人只能在此之前作宴。
筚路带回的文册,除却孙家和薛家的这两桩血案,还有许多其他的“菜单”一同记在上头,有些触目惊心的部分甚至用朱笔专程勾勒出来,孟玺越看越沉默。
只是翻了许久也没有看到孙二小姐的名字,这时忽然有一个描红引起了他的注意:何昌安。
第二页的事由却被人撕掉。
孟玺沉沉靠在椅背上。
最开始,他是想要替石玉娘子伸冤,后来拔出萝带出泥,查到了何家和风雅居背后的裴家头上。
不知何昌安当日究竟提了怎样的要求,原来是何家......
难怪......
难怪孙二小姐出事之后不久,何汶柳便亲自上门重新商定亲事,此事与何家干系非常,孙广同治下严谨,留琴之计干净歹毒,或许正是出自这何大公子之手只怕也说不定。
而何孙两家的姻亲就是为了让此事就此平息,故而他当日甚至落井下石,在宣化帝跟前坐实他头脑有疾。
孟玺看着手中的册文。
这才不过短短几月的积累......
书房内几人面面相觑。
这样的几本百官行述放在手中,他一个失了官职的官宦子弟对抗内阁首辅树大根深的裴家,已经等于亮了明牌。
这一局棋,究竟要如何落子才能继续玩下去?
不过这个问题没让孟玺苦恼太久,傅云砚不久后直接给了他答案:他要在风雅居设宴请他吃饭。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酒宴,这个时间,又是和裴家的关系非比寻常的傅云砚做东,这背后必定不怀好意。
孟玺道,“早晚有这一日,什么样的鸿门宴,我自敢一闯。”
想了想他然后又问道,“之前的东西,可曾托人送去了么?”
朝露福身,低声道,“当日已经按吩咐亲手交付。”
“心有不甘,自然攻心为上。”
.........
晚膳时分刚过,孙如纨侍独自回房,开了妆台屉子,欲卸钗环,镜中人强打的精神一瞬间冷寂下来。
自打成亲之后,她的便宜丈夫除了挑帕当夜,虽然同住一院,和她却基本没见过几面,更遑论一同吃饭说话,所以何汶白今夜来时,厌恶之外,她还添有几分惊讶。
这个人原本应当是她的妹婿......孙如纨心中冷笑,她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困境中的......
何汶白看着她,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可积攒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音都说不出来。
孙如纨初始还按捺着几分性子,可当视线落在她所谓夫君的脖颈上,雪白的皮肤上一团挨着一团的绀青绛紫痕迹时,纵然她是个姑娘,可想起他方才是从哪里过来,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恶狠狠地瞪着何汶白,尖声叫道,“枉费我二妹对你的情谊!你根本配不上她!你们真恶心!”
何汶白嗫嚅着,更无力的是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见他这样懦弱窝囊,孙如纨更恨。
她泄愤一般扯开首饰屉子,一把抓出什么东西砸向何汶白。
见她歇斯底里的模样,何汶白没有闪躲,任由那东西砸中了他的额头,血丝登时顺着额头直接流下来。
血花斑斑坠地,他看清了地上的东西,是一块朱漆的祈愿牌。
除了落款,上头只有六个字:唯愿君心似我心。
这上头的一笔一划,笔法秀丽挺直,每一笔都渐渐和他曾无比珍爱的秘密信笺重合,落款之人,亦曾在一个潇潇春日,留下他这一生的好光景。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不断滚落的血珠贴上眼球,何汶白脑中轰鸣......
为什么这一切如今却都不在了......?
他麻木地抬起头,看着孙如纨这张和孙如月有四分相似的脸,嘴唇开开合合,对他说,“那日她说要去抱雪庵还愿,你可知她还的究竟是什么愿?”
何汶白他踉跄几步,脑中只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只听“哇——”地一声,他呕出一口鲜血,身子一软,整个人像脱力一般昏厥。
在意识模糊之前,何汶白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和月儿有一次在抱雪庵偷偷相见,他踌躇数月,终于在那天鼓足勇气,问她可愿意嫁他为妻,若是她同意,便在三日后割断的风筝上描几支银杏,那他拼死也要向父亲求来这桩亲事。
如今一切都没了......
全没了......
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这样......
.........
如今再进风雅居,孟玺已然是轻车熟路,和上次见面不同,这次傅云砚挑的是个寻常的雅间,名唤洞仙歌,进去的时候里头独他一人。
孟玺将筚路留在外头,刚推开门去,就闻见里头支着小榻,上头肥肉厚酒。
傅云砚一见他,遥遥举杯,姿态闲适,“好久不见。”
说起来,这地方倒确实特别。
两人初见便在此处,傅云砚在这里替他解了围,后来更是酒后逢春,你亲热来我推拒地在这酒楼里折腾了一夜,做尽了亲密下流事,但像今日这番恭敬有礼,倒还算是头一回。
傅云砚唇边带笑,“知道子宗赴宴不易,所以今日我特意备了薄礼。”
孟玺看着他没有温度的眼睛,从善如流问道“什么礼物?”
傅云砚抚掌,只听咣当一声,隔间内推出一个男人,五花大绑摔在地上,后头还跟了几个膀大身宽的小厮,一看便是练家子。
男人头垂着,浑身浴血,被打得不成人样,孟玺从衣饰和模糊的五官,隐约分辨出,那人正是冯涛。
傅云砚看着他的表情,似乎觉得极为有趣,他忍不住以手支颐,目不转睛道,“一个料理后厨的管事,竟然往楼里放进一只小老鼠,子宗你说,此事该怎么处置?”
孟玺目色一凛,瞪向他,一字一句从齿关磨出来,“不怪外头传言,傅大人是裴家养的一条狗。”
听见这话,傅云砚非但没有被冒犯,反倒极其畅快地大笑出声,语气不以为意,“没办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谁叫我端了别家碗,吃了别家饭,自然要替别家料理好麻烦。”
他替孟玺斟了一杯,漫笑示意道,“尝尝今日的烧刀子,着人陈放了五年,你进门之前我让他们刚开坛。”
孟玺只低眸看这杯中泛光的酒液,身子不动,只道,“果真是酒香浓,杀气足。”
傅云砚盯住他,微微歪头道,“时间有限,今日还有什么遗言,干脆一并交代了吧。”
孟玺脸色一僵,不善地抬眼,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刚才那话头是冲冯涛。
冯涛被几个小厮摁翻在地上,大概自知今日难逃一死,他望着孟玺的方向吃吃笑起来,用含混漏风的声音昂声道,“步虚声尽天未晓,露压桃花月满宫。东食西宿满仓谷,切金断玉丧西墙。”
傅云砚蹙起眉,不光有心思吟诗,还前言不搭后语。
碧玉螭龙戒指在空中划出碧色的弧线,犹如一道催命符,几个小厮会意,立刻将人推了出去。
外头男人惨烈的叫声响彻全楼,不忍卒听,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酷烈的刑罚,能发出这样的声息,直至冯涛的声音终于消失。
“你想动裴家,无异于以卵击石,今次我来,不过是看在与孟大人同朝为官的面上劝告你。”
“人生不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