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荼就顺势笑她,“可消化不了的。”
“没有狗牙,骨头咬不动了。不过我怎么总觉得……应该拱到桌下去坐着呢?等你看到我、叫我过去,偷偷喂我饭吃……”
荼荼被她逗得、想起那满带口水味的幼年往事,心怀羞赧地打断她:“那时我还小呢!有点恶心,别说了呀!”
“荼荼,”三千突然按着她的手背和她对视,脸上端庄慢慢垮塌,露出一丝乞怜颜色,“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就是小萤长大了,也别养其他的狗好不好?”
“嗯……?你之前听到我和舅母说的了?”
“我、有一些小胖的习惯,实在改不掉,你摸别的狗、抱别的狗,我会嫉妒的。”
“你以前怎么从来不说……我还常带你去犬舍摸狗玩呢!”荼荼感到一阵滞后的愧疚,又问她,“那小猫、小兔子、小鹦鹉呢?”
“也有点。”三千嘟哝。
“那、要是之后小萤想养呢?不能养吗?还是说,家里养宠物的话、我不能摸呢?”
三千面对这难解的询问,垂下脑袋不作声,将脸侧发丝蹭进她胸怀里,握起她的手摩挲,是犬性大发,寻求那手抚摸的意思。
荼荼望着被她弃在一边、陷进被子的书,从她略显卑微的要求中了解到,人和狗的思维方式不同,小狗对世界的希冀,只有主人独一无二的爱。
换言之,自己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吧。
她恍然悟到,也许什么爱好理想,只是小狗此生扮作体面人类所必要的戏服,是外界对她的期望而已。小狗早在此次出生之前,就将和自己之间的爱、视为至高追求和真正的理想。
谁说花费毕生精力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不能算作理想?和别的人生成就之间,又有什么真正的崇高、低下之分呢?
萨拉玛说,爱的秘诀是全心照顾、成全对方,直至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小狗三千、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现在,荼荼环抱住她的脑袋,力气有点大,好让她感受自己胸间纯净、通透的温情:“我想想……萨拉玛说得不全对,除了神、傻瓜,还要有小狗才对。”
“什么还要有小狗?”三千仰脸问。
“懂得真爱的,除了神和傻瓜,还有我的小狗呢。”
在舅母、舅舅家小住的三天,两人抱着小萤在村里村外游了个遍。
当然,核心景点云三千故居也去了,宅中气氛,和两人的名字和形象会触起淡淡的、对号入座的记忆。
不过,往事已矣,在如此的幸福面前,业障也大多消散而去。再看见云三千怀念亡妻而作的木雕小件、工笔画和信件,只有隐隐约约温热的怀念充斥荼荼心间。
景区讲解员是云家亲戚、一位爷爷辈的中年男人。在正南厢房内,他手捏着镀金已褪的床帐钩,向游客热情讲解图案含义时,两人已是一副毫不惊奇的平淡脸色,只感叹着“这床也蛮旧了呢”。
倒是两三个云家孩子窜到屋内、找“曾爷爷”要零花钱、买芝麻酥吃时,那白金发蓝眼睛、五官清秀,带有天然冷峻的样貌引起了荼荼的注意——
小时候和村里云家孩子玩耍时,就听大人说过:
云三千养子女众多,但只有如此样貌的一脉是云三千亲生两女的后代,继承、经营着墨厂等祖业。
既然云三千一生都认为妻子还在身边,那么独自生下、养育两个孩子时,她岂不是会可怜地认为,自己是和妻子因相爱有了孩子,经营着温暖的家庭吗?
荼荼头一次细思这件事后,看看三千怀里酣睡的小萤、因怜悯和悲伤打了个寒噤:不知道这虚幻的爱对于云三千来说,是幸福还是不幸福,这算是身在天堂还是地狱呢?
两人离开故居,在晨间薄雪濡湿了的灰黑色石板路上,小心地并肩走着,一时没人说话。
荼荼心里不是滋味,想和三千谈谈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心中言辞,却好像因身体难受而辗转反侧在床铺上的人那样,在心里翻来翻去、却找不到合适姿势来消解痛楚。
终于是三千先打破寂静、发话了:“荼荼会觉得……云三千她很狡猾吗?”
“狡猾……?”
“她得了癔病,是捏造出一个并不真实的幻影,来宽慰自己害死妻子后、不知如何自处的心。如果当时怀愧自尽,她还不算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却自己揣着幸福的虚假幻想、苟活到96岁。”
粉细的小雪开始飞舞,从顶上阴云透光的四方形天幕洒落,随寒风吹起、逐渐盛大如惨白扬尘,刮在两人和孩子的脸上,冷气侵袭着露出衣料的每一寸肌肤。
身侧的荼荼停下脚步,心怀忐忑的三千也赶快随之停下。
荼荼默然整理了小萤的襁褓边缘、戴上三千和自己的兜帽,好让冬末的寒冷尽可能不要侵袭到三人身上。
“悲剧……也许有它必然发生的道理吧。”荼荼抬起眼帘,一双灰眸凝聚坚定的两点天光,她对三千平静道,“我只可怜悲剧里受苦的人,就算她犯了些错、必然要受什么惩罚,我也会可怜她受的苦。”
她抬手,抚上了三千的右边眼睑,那卧蚕和眼尾连接的部分经由触摸,一下子猛烈地泛出红色。
荼荼对她牵起嘴角、凝眉说:“她可没有多狡猾,据我所知,她的灵魂在受苦,她还常常生活在失去妻子,以至于悲愤交加、剜掉了自己右边眼睛的那一天。她惩罚自己生活在心灵的地狱,怎么能算是狡猾呢?我只是想,该怎么带她走出这片地狱呢?”
面对荼荼的慈悲和爱,三千伤感了,她违逆着自己的心声,道:“也许,这只是肉身的后遗症而已吧?”
荼荼在冷风呼啸中听见什么声音,垂眸捏起了拳头,轻扣一下三千的心口部位,无奈地轻声说:“我知道你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