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罗对这趟轮回之行的讲述就到此为止了,说有事要请假几日,只把戏本子之后的纲要留给了我,让我看个爽。
“这是文命帮我总结的,那家伙写戏本一向有些不着调、时常偏题,将自己的理解和纤细感受吧啦吧啦总结如下……跳过那些,祂写得却是很好,总之,比我好。”
看月老沙罗的样子,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将祂珍贵的本子塞进我怀里:“醒来之前看看吧,醒了,它就会从你梦里消失的。”
“喔。我倒是不急啊,还有什么精彩处、等你下次来再听你说呗,还是说的有意思,有画面感。”我将本子握在手中,只顾想着别的事——
很是有趣,关于这趟轮回中兽人的阐述、我参考沙罗“笔记”中的各物种形态,虽没见过、倒是可以接受。
但,关于什么巨型舞台;什么,电视节目有全套剧本安排?名为“粉丝”的追星一族、对公众人物私生活的关注和讨论度……
就像那个翻开来就是一面巴掌大的屏幕,可以翻译、通电话的“折叠手机”,这些和真实生活似有关联、又显得尤为先进的事物,才是真正叫我惊诧而不敢相信的地方。
“为什么人可以相信相对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神鬼,却对目之所及的未来表现出心理上的抗拒和不信呢?”
沙罗走前,我这样问祂:“难道我才17岁,就成了个守旧的老古董啦?!”
“唔,小妹,像你这样有自省的习惯是不错,但是,这些东西你现在说给大部分人听,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你疯了的。不是你一个人觉得离谱。”沙罗女神回望我、说,“但是,相信的人会相信的。”
“你讲的我不明白了,相信的人会相信,这不是废话?”
沙罗摆摆手,明眸一闪、笑道:“总有些人背负着发明新事物的使命来到世上,也有一些人、背负着支持这些人的使命来到世上,只有他们会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终于会成真。
换言之,大部分不信者、本就没有这样的使命,也终于会成为这一切的观众。”
“你是说,所有的未来在成为未来之前,可能仅仅是一些人一厢情愿的、被大部分人认作疯癫的梦想!”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
“那我现在开始梦想自己会御剑飞行,有朝一日就能做到吗!”我兴奋地捏着拳头问。
“御剑飞行?不如问问你师父吧。”沙罗撇眉失笑说,“看她是夸你还是削你呗。”
我想到师父斥我“不学无数、还满脑子妄念”的严肃脸孔,害怕地撇撇嘴,不说话了。
这日师父未曾出门去,但有登山而来的远客拜访。
是个戴墨镜、鼻梁高挺、脸色蜡黄、身材清瘦的青年男子,刚进门就腿一软、给师父跪下了,“高人,我知道你们这行的规矩……”
我一见他那病容枯槁的光景、大概是来算命诊脉的吧,这样的客人敏感脆弱、喜清净,我帮师父将男子扶起坐下,关上门,就准备进自己屋去回避了。
师父却把满脑子“去看修仙小说咯”的我叫住:“逾文、你留下。”
“是、师父,我……去倒茶?”我一扯嘴角、说。
“不,这命你来看。”师父将手搭上男子的脉搏,用眼光示意我坐在她身旁的位置上。
“我?喔。好。”我答应得犹犹豫豫,师父叫我诊脉是有过、但从未叫我算过命的。
接收到男子从阴沉的墨镜后边投来的虚弱目光,一时间,我心里咚咚地跳,不由得摸了摸衣裳下面藏的那环形、硬实的平安扣。
定下心绪才能鼓起勇气、端正身姿走到桌前桌下。
按照男子给的生辰,开始画出十二宫命盘。
从磨花玻璃窗倾洒进的正午阳光铺满白纸,师父沉稳的呼吸声就响在耳畔。
我低头专心计算、不时检查,在每一宫慎重标上星耀名字,绝不出错,连写下的字都唯恐它不好看、给师父丢了脸面。
命宫一格,态势初显。古书上说,此为投河溺水之命,师父补充过、也可视为常有人生困滞、如闷水底之感。
再看大运凶星齐聚、小限明年应之。男人这面相是身体亏损太过、精神亦有重压,若不干涉,大概撑不过明年春夏了。
正想着,师父已经收回手,对男人直白地摇摇头:“你这是情志之病、心结太多,郁堵难消,积重难返。”
“小师父、命上、你看出什么了?”男人的问声向我指来,我一瞬心慌之后,察觉那声相初亮后弱、人生有先发后破之嫌,然而本音清利、温柔和善,与命盘各处相应,是个脾性柔软的善人。
我尽力掩藏自身怯意、与师父对望一眼,见她并无阻拦的架势,我心里一横,面对男人开口便道:
“实话实说,已经看出您的大限就在明年农历5月,届时必须寻求化解,然而此命太凶、化解不一定有效,成功后也不免有反噬之嫌。
按照以往案例、最多延长寿数12载。看您有强烈的求生念头,才会自己找上这边来。您若有心自救,本人……本人必定倾力相助。”
“如此命盘,诊金我们是不收的。”师父接过纸去只看上一眼,就放下来对男人说,“但若做化解之事,如同阎王手里赎命,需要相应报酬。”
“上一位看命的师父让我少穿黑色、蓝色衣服,家中不要放鱼缸,洗澡不要坐浴缸,远离水畔,请问是否有用呢?”男人转而问师父。
“改皮毛不改本质,没有大用。”
“我去年出过交通事故,是开车时总分心导致的。我最终是会死于交通事故吗?”男人面向我问道。
“这么详细的事情,恐怕我和徒弟回答不了,也不能回答。”师父帮我挡住了。
“嗯……实话说,我时常恐惧死亡,时而又想自绝于世……”男人的声音开始变得虚渺。
“不论如何,您有心自救的话,死期将近时可以尽力化解,如我和徒弟之前所说,只是,价格不菲。”师父口中只是转着车轱辘话,不再给出更多信息。
我则眼观鼻鼻观心,如此静等两人交涉时,心间惴惴地想:若此刻有那一干鬼王、司命神在身侧观瞻人间,会怎么看待此事呢?
祂们若允许了凡人贪生、多活这一二十年,恐怕世间因缘也会有不少错乱吧?还是说,就连那做法延长寿命、最终成功的事情,也在众神鬼的计测之内呢?
等沙罗再来,我定要问问祂的。
男人抹过脸去咳嗽两声,呼吸浅浅地沉默半分钟。
就在我冷汗直冒地胡思乱想之时,他泛出浅紫颜色的枯唇居然向这边流露笑意:“……我是不缺钱。但,谢谢。这么清清楚楚地听到二位师父铁口直断我的寿数,心里却是不乱了,一下子就能接受了。”
“不必做什么挣扎了,看来,如今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恰是好时机。”他说着想去口袋里掏钱包,又想起师父分文不取的话,只礼貌地点一下头,“谢谢,真是麻烦您和小师父了。”
男子起身离去时深深鞠躬拜别,还向我露出微笑。面对面前这柔软温和的生命,骤然间我眼眶湿润、全身发麻,下意识张口起身想要挽留。
全程没有干涉我的师父,却用厚重温暖的掌心一下子按住了我的手。
能感觉到,她的拇指秃秃的、手心有层薄汗,腕子上的木珠和木环很硬,将我的皮肤压得生疼。
站在门边,目送男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于炎热干燥的山路远端,师父才轻声对我说:“当命主不要你介入的时候,他不再有问题问你、已经得出了自己笃定的答案。
你若去干涉他,本没有罪过的事情,就有了罪过。”
“我只是心里难受。”
岂止心里难受,眼看着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被放弃”,全身都在叫嚣着难耐的情绪、好像小针不断扎刺皮肤那样浑身不安,一边眼泪掉下来,我忙抬起袖子擦擦。
“你要经手的命盘还有千千万万个,也还有别的使命要完成。现在经历得深刻些也是好的,”师父深吸气、叹了一声,背着手进门去了,“之后就会习惯。”
面对这总结性的话语,我一身反骨瞬间起来了,口中埋怨一样对着师父挺拔的背影说:“习惯?您是说要我对人家麻木吗?那是人家的命呀……”
师父脚步停了,但只是微微侧过脸来,我能看到一点脸庞和睫毛起落时的形状。一向情绪不外露的师父没有给我什么明显喜或悲的神情,也没有详细回答我的问题,却是对我托付说:
“以后,来客的命盘就交给你看吧,我最多在你的错处上指导一两句,之后、也会越来越少介入你的判断的。”
我心中略有赌气,可师父的托付我不敢违背,师父的指导和修正我也必须听取。
一连几日将十几位来客命盘看过,临场经验上倒是有所增长,但师父坐在身边、又会徒增我心态上的别扭。
这日疲累得倒头就睡,抚着平安扣入梦后、沙罗从半空中衣袂飘飘地降落到窗边,竟是背着两手、踩着一把寒光熠熠的利剑。
祂脸色得意,口中戏谑道:“怎么样?被师父削了没?还是舍得教授你这御剑飞行的秘诀了?”
“沙罗姐姐,你少笑话我了!”我见女神如见救星、哈哈大笑,拽她从窗子进来。
而后连忙将那病重男子的事、几个我看盘时感到纠结的命主之事,都一五一十吐露给沙罗。
末了问说:“若是凡人通过一些途径避开收命的鬼差、驱散夺命的小鬼,延长了寿命,是对因缘的扰乱吗?会给笼萤……逍萤那样的鬼差和你添麻烦吗?”
“不是啊,”沙罗手上不停、目不转睛地对付零食,嘴里嚼嚼嚼地说,“这种小事,脑力一般的小鬼可能觉得是被凡人糊弄了,但都在我们无尽缘妙司命神的计算之内嘛。
至于你担心的那男子,你们没有见面的缘分了,你不往外乱说、就告诉你、让你安心也无妨——他是下来世间应劫、体察世间百态的一位小神,明年失足淹死之后就会回去自己的神宫啦。
至于为什么是溺亡,按照他的情况,比起最后病得躺在医院、被人插满管子一个劲地抢救,溺亡的死法痛苦才最轻、也最体面呢。
这一切的剧本,是在他生前就阅览过,也承诺好要履行的。”
我大为震撼,同时心上生出许多安慰,不禁握住沙罗的手说:“姐,就算你是瞎扯的,我也信了,心里踏实了。”
“嘿!我好歹也是宇宙第一司命呢!”沙罗说自己的笑话,同时抽出手来点我的脑袋,“司命司缘的工作玄妙非常,我很认真的,谁跟你瞎扯。”
说罢,她想起什么、低头将腰上缠的鲜亮红绳扯出一根下来,放在我手心里:“呐——就好比这结缘的红线,可不是缠到两个人指头上、腰上就粗暴了事的。
就像把灵魂跟身魄缝紧一样,要找准灵魂中能勾动因缘的位置,通常是能量过强的位置、或者是能量有缺损的位置,将一根线代表的能量一分两半,各自缝上去,才算结缘完成。
而且灵魂通常会融合新能量成长,这一世一世缝合的位置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比如说呢?”
“比方说,”沙罗边说,边挥手变出一根白针,将腕上珠串变成一颗紫红的心和一块泛鹅黄光的小圆球,都是袖珍形态、浮动在杯盏之上的半空,精巧美丽极了。
沙罗拿过我手中的细线,用这些东西给我做缝制的演示,“给荼荼的结缘红线自然是缝在祂心上,而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的三千,给祂的红线自然是缝在眼睛这块碎片上,然后……”
我两手老实地搭在一起,看祂的动作、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哇哦!你们就这样缝?像绣娘一样!”
“不,这只是在你所处文化环境下面的一种模拟的展示方式,方便你这人类理解。”沙罗将一只手抬起来,又犹豫一下,还是捏过了我的手、向着那根绣针摸去,“你可得准备好,闭眼睛将心静下来。什么都不要想。”
“喔,好。”
指腹接触到连着红线的针体的一瞬间,我摸到的却不是温暖或清凉的触感,而是——在脑海中闪过了一串包含海量信息的记忆!
准确地说,是多分支的记忆,每一条记忆线都有它独自的发生机制,而摸到针体的我,居然可以完全吸收机制的运行原理。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那小小的心和碎片、明白了,将线缝在“荼荼之心”和“三千之碎片”的哪个具体的位置,会各自发生哪些注定的事情……
更多的分支因果被思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