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化雪未暖,料峭春寒更甚于往年,回温平稳缓慢,倒让农事曹、御医院的两班贤臣大松口气。
天暖太早、天气骤变太多,虫害并着春季疫病会更加猖獗,恐百姓不得安生。
踏春节前降雪两回,雪薄而不太积得起。残雪混水如冰沙、和之前有些脏兮兮的湿雪搅了一地。
三千请了早朝的假,方才在骑射场穿全套厚重将铠、练斩马长刀。洗浴过,一身还是攒着热乎乎的气。在几重单衣绣袍外,只穿着她那件有了些年月的鹅黄薄褙子、也是足够了。
涂罢手脂,三千瞟一眼虎口泛出来的磨伤血色,不甚在意地撩袍坐在主殿乌木案后。望向侧边小案前那眉目慈润的中年女子,悦色道:“等去许久了吧,今日除雪弄得到处是水,从外面来、可有湿了鞋袜?”
“多谢大人关怀,未曾。”
三千见她腼腆缄口,先开口说:“陛下……先前突然谈起指婚一事、是出于好心。敕许未下、一切口头约定都不作数,鑫大人若不愿,直拒便是,勿要烦忧。”
“下官今日,并非为此事前来。”鑫初灵面上烛光映绯色,说罢还抿了抿唇,又笑纹动动、闪烁眸光,补充说,“盛大人勇忠兼备、文武双全、儒雅随和的一表人才。前几日竟亲自携礼登门谢莽撞之罪、让下官很是过意不去,实话说,下官对盛大人、并无半分恶感,只是如今……”
三千闻此言不禁扬眉,嘴角微牵,又试探道:“嗯,勿要伤了和气便好。如今你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盛大人为子女寻家母管教,虽向陛下表明请敕之意,这一年半载也无离家出海的安排,二人有意,却不用着急。”
鑫初灵似民间中年女人般、亲切地哎了一声,好似面对寻常小辈的柔软应答。
三千生母早逝,听了这样的应允声,也觉心里滋润暖和,不禁神色舒展。
去年的新科状元鑫初灵,33岁与夫和离、入成人童学识字读书,竟在38岁就考入王都大学院,如今40岁得此高中,现在司礼部供职。
不是年纪最大的高中者,不是唯一的女子高中者,却是女子“中年进取、发迹”的典范。
想去年六月殿试后,三千身为最终定名次的主判卷,将前几名差距颇小的笔面卷记比对许久,最终排白杉生等旧臣之意,应新党之愿,将状元给了原本该是探花的鑫初灵——这还要归因于司兵部英治,几句僭越职位的谏言:
“天下非纯花女族的女子,身在人种造就的低弱位置,退学育子者众。务农家的女子,也多不能继承应得的耕田。
如今盛花朝,过半女子只能依附于两强人种、被动地过日子,隐藏的才能无法发掘施展,于国家而言是极大的浪费。
当今,为平衡这般劣势,下官深觉,当以小不公、成大公平,树鑫初灵为典范,以状元之励,支持世间女子分田、读书、仕官。”
当以小不公、成大公平。
三千先前考虑到白杉生等老臣的面子、考虑到自己手握的是虚权而已,本感到难以决择。
突闻英治此言、即莞尔应之:
完全的公平虽无法达到,人生在世、各有所偏爱,也必然多行不公之举,但能想到运用不公去达到更大的公平……如今,英治也大有长进了。
鑫初灵伸手抚了抚茶杯盖子,未待喝一口,就打断她的遐思、轻说:“大人,早朝上陛下得知西南‘退毒还田’之政策、宣传大有成效,面露豫色、言笑松弛。之后,下官随司礼部好妇大人、按例再谏皇嗣一事……陛下也没有太过的反应,下官心稍安定了。”
“唔,”三千瞬间明了她的来意,目光稍敛、颔首说,“好妇大人因此事,去年吓病了。”
“是,下官有所耳闻。”鑫初灵有些尴尬,抬眼大着胆子再问,“大人今日未上朝,身子无恙吧。”
“……无恙。”三千见她没有停止追问的意思,干脆展颜坦诚说,“今日我为避嫌、向陛下请了一假,陛下也向我保证,简单糊弄一下走个过场、不发怒。大人,可有担忧的了?”
鑫初灵听闻此言实在惊讶,心中对眼前少女和陛下的关系多了一层解悟,很快,她神色晴朗地点头笑说:“陛下与大人如此亲密无间地作伴,司礼部大人们若知道了,该是很高兴的。”
她又在凳上挪了挪身子,吞咽一下、为难地说:“只是……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今日朝上,司礼部拟的催嗣之奏里写着,米鲁尔新帝炎灵年方27,有子女逾10人,竟无一儿早夭,如今10岁的瑞辉王已被立新储,至于本朝……”
“至于本朝储君,”三千略有凝眉,脸也闷热,端庄笑意却不收,“这事儿,陛下与我有独自的安排。”
“啊,下官也是这样想,合该是这样的,陛下与天母大人都在强盛之年、合该在诞储一事上自有安排,才会……”
才会两年无所出……
鑫初灵说到此处也有些汗颜,从这端庄清美的白发天母身上移开眼光,去观望烛火、熏香和殿内各样物事,心不在焉地喝茶。
半盏茶后,三千整着手上杂书、见她无去意,才主动温言道:“想必鑫大人今日来此观问储君一事,也是身不由己吧?”
从前朝司礼部传承下来、有一经年的陋习:把难事全推给部内新人、职位低微的人、被排挤的人。这位鑫初灵初来乍到,该是像滑稽的好妇一样,成了他们的欺负对象了。
鑫初灵闻言、才抚上胸口大出口气,对三千松颜笑了:“不瞒您说,正是的。关于皇嗣何时有,司礼部大人们非要下官来问出个确切的时间。方才一番冒犯之言,下官已经汗浃背衫了,要多谢天母大人宽容才是。其实,来时路上下官思来想去,倒替陛下和大人想出一个主意,只是,不知主意是不是馊的……”
“无妨,请说。”三千搁在膝上的手动了一动,伸臂端茶来润唇。
“下官想不如、先行礼制同于册封皇妻的喜礼?紫轿朱袍等、就由司礼部按册封皇妻的仪制准备,名头上却不称册皇妻、而称补行册天母之礼,只在宫内设喜制、不必满城红旗彩仗、喧嚣锣鼓。
下官想,司礼部的大人们无非是想确证,陛下确实与天母有那层关系在,若陛下只将天母当做避册皇妻、皇妃的幌子,那大人们才是真的着急担忧。如此一来,整体不称婚事、称行天地交事,亦合乎天母大人尊贵之……”
言辞还是过于露骨,三千险些将茶水呛进嗓子里。
她红着脸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镜,嘴唇轻动。
“啊,这名字还是需要斟酌的。下官灵机一动、随口一扯罢了。”女人像犯了错的孩子,垂眸观下。
“鑫大人,实在用心良苦,此事,我将询问陛下之意。”三千无奈笑应——
婚礼。
这等妥协的建议,她心里不能说不存期待,只是……
忽有宫人在屏风外报禀:“天母大人,陛下驾到。”
女人咳声轻响而收,一袭浓艳紫氅落了些碎雪白星、伴着那话声大步走进来,只露出半个身子,笑道:“卿出来看看啊,梦里的那四蹄大铁马,可是这样的东西?……唔,鑫卿来了?”
“参见陛下!”初灵急忙挪身要跪。
“免礼。”女人转对三千咧嘴,迫不及待从怀里掏出张纸、招手笑吟吟道,“快来,看你的画和它相差几何?”
三千见她穿这样妖冶的紫氅,心中被诱得怦然而动,出案来快步上前道:“不会真造出来了吧?怎么不闻轰然启动声?”就要出外间去看。
“穿这么少,仔细着了凉。”女人张开大氅一边,自然地将她裹进一围温暖里去。
双目被冰雪天光扑得乍亮。
三千看见眼前景象、不由撇眉而笑:一个铜壳塑造的流线型车体,前有棚后有帘、挂四盏清油吊灯、被六匹健壮老实的大黑马拉着、稳稳走向她眼前,马蹄将宫砖上残留下的雪冰踩出沙沙脆响。
香香坐在她不变的驾驶位上,向两人快活地行礼招手。
“这不、还是马拉的车么?”三千忍俊不禁,接过自己画的图纸,看见女人在草稿基础上作了细致的改画和说明。她赞许道,“样子、倒是极像的,甚至更优美了。”
“其实,这本应是个煤水气压车,可卿的画上没有向上的烟囱……我想了想,没让造。”女人携她上前去,坚硬的指节紧抵轮裹的胶胎侧边,测试强度。
“这轮子裹胶后,行车可平稳多了!”香香凑热闹伸出半个身子,对女人手下的轮胶抬抬下巴、向着三千说。
“是么?那还算是有了改进的,不是咱们拿怪梦来胡闹了。”三千对女人笑道。
女人摇摇头,认真思索说:“今年隆冬节过后,海外有一北方小国唤作多伊斯的,遣使臣来讨买一种黑色腻脂、是咱们中州郡多产的燃灯黑油。使臣在驿馆验货时,不慎打翻了清油灯,将一缸脂物烧着了、咳、从一楼货仓烧出一窗火光……那日是初六新月节,你我住在外面酒楼中,我看得很清楚……”
“外面驿馆走水了?我竟不知道。”三千微微诧异。
“我醒着、你睡着了,况且没烧着房子,很快就扑灭了。”女人眼瞳晶亮地面对她,红唇启笑,表情有些神秘,“你知道么,那天你刚醒来,就同我诉说又做了噩梦,就是那晚补充说,梦里的大铁马留下一路黑烟,气味冲脑。我想……”
“我……梦里是闻见、对应了那烟味?车子内里的核心,烧的可能是此物?”三千的心神一时惊动,早意识到梦中的场景来源于某段真实记忆,却没想到自己的梦里,会出现先进超越此世的物件。
女人一手抚上平滑车身、一手在氅中紧握她的手,掌心热汗层层渗出来、滑着她,满意地眯眼道:“如今知晓、此物能照明、能烧敌营、又能推重车疾行,远胜过六匹壮马,可见此物甚是贵重!我盛花国土地丰广,地下定然多藏此油。那么何止百年平定、千年强盛也不在话下!”
“鹿三千,真是孤的宝贝天母大人!”女人哈哈哈地露牙凶笑,搂着她开怀道,“就连你的噩梦也堪称宝贝!果真天降仙女,镇国神宝,来助盛花久盛不衰!孤可放心矣!”
三千心里,倒是因噩梦派上用场而颇有安慰。不顾香香在眼前、不顾会蹭花了眼镜,圈臂埋头抱她香喷喷的身子,口中声音虽如常清冷,话语内容却腻她说:“三千若真是什么神仙宝贝,无陛下一双火眼,也无法被发现、派上用场,合该陛下才是镇国的宝贝。”
香香在侧仔细地吸收甜蜜精华,听那一声声腻歪的什么“宝贝”,不由得也咧嘴吐舌,将眼光撇开了。
午膳,在殿内与鑫初灵同用。
没待三千为婚礼之事斟酌言辞,那初灵看两人一直情意绵绵的,倒是自己大着胆子,将举办喜事一议提给了女人。
“此事、回头再议吧。”女人果断道。她本搅着碗中羹汤,思考中轻扔下勺子,似有若无地瞟
一眼三千,对初灵说,“今年事项繁多,孤、别有打算。”
再议,不是不议。
三千心里轻轻转了个弯,看着几盘油色光润的残菜、默然等待后言。她举勺垂眸、缓缓地喝汤。
初灵又是面有难堪之意,她眉目平缓温柔,心也温顺,轻哎了一声来应。觉不合礼数,沉眉点头说:“臣明白了。”
“鑫卿、明白了什么?回去怎么同那些老秃驴说?”女人哼笑,继而伸手握住三千一边膝盖捏了捏,对初灵宽和道,“司礼部之前上奏迁都南部一事,实际上,孤正在着人考察。今年,孤有携天母南巡的打算。至于行鑫卿说的喜礼,需祭天祭地、手续繁多,今年中怕是没有时间。”
如今南巡?三千白睫轻闪,仔细瞧着她。
“臣…明白了,回去就这样同大人们说。谢陛下!”终于能够交差,初灵嘴角弯起、唇边笑纹轻皱,一面感念和满足。
女人见她这样子,挑了挑细灰眉,口出笑言:“那盛卿……也是个胆性温温的人,看来、没能给鑫卿在朝中壮势、恐吓一番司礼部那些欺负人的秃驴了。嗯?”
“陛下……?”三千惊笑着轻声劝阻、扯她袖口两下。
不知何时陛下也成了那红娘心性的人、专职撮合人家了——难不成百姓拜良缘寺的结缘鬼君,真能将她拜成一尊红娘神么?
“盛大人、做事确实从不逾矩,该是不会恐吓别人的。”女人老实到没听出那是笑话,两手在腿面上合握,脸颊升红地温和道。
三千松开扯女人的手,向后收了收下巴,脸色更加微妙。
“哈哈哈!孤就等着吃你家的喜酒了。”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