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临近午夜十二点。
小区外灯火通明,隔壁大音量地放着春晚,一墙之隔,温予能听见电视机里相声演员喊出的每一句台词。
如此声嘶力竭地前往下一年。
刚才在楼下出现的那个身影,让温予有些出神。
她被工作麻痹了这么久的神经,在大年三十这晚,感受到从榆苏机场分别后迟来的钝痛。
她在微信编辑。
【新年快乐。】
只有短短四个字,却怎么都发送不出去。
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已经太久没有联系,现在这条消息,已经失去了发送的身份。
零点钟声敲响。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鹅毛之势。
手机震了一下。
她神经一跳,立马解锁看。
公司群里有人发了红包,大家纷纷跳出来互相祝福新年快乐,恭喜发财,温予也跟着抢了两个,又发了两个红包。
微信收到栾阳夏的私聊,她顿了顿,没回。
雪把玻璃吹得很凉,温予轻轻地把额头靠了上去,思绪变得漂浮起来。
渐渐地,她感觉到疲惫,眼皮愈来愈沉,她窝在飘窗上,用厚毛毯将自己裹紧。
睡过去之前,她好像又在楼下白茫茫的雪里看见那个瘦高的人影,穿着黑色羽绒服,整个人都是黑色的,像一尊雕塑在雪里一动不动。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在想他。
那未免有些太不公平了。
这是温予睡着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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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温予那天,段凌西回家足足睡了两天,好像是要将前一天连夜运夜光藻失去的睡眠全都补回来。
他这个眠补得昏天黑地,睡过去时是黄昏,醒过来时还是黄昏,入目一切空旷又黯淡,夕阳光线穿透窗帘,房间变成橘子皮的颜色。
过度睡眠的后果就是头昏脑胀,并不舒服。
他埋在枕褥之间,眼眶一阵干涩发疼。
从海里上来那晚,他身上就些不对劲,起先是疼,然后演变成痒,皮肤上起了红疹,片片扩大,最后溃烂。
果然夜光藻那玩意不能接触到皮肤上。
段凌西去看了医生,按理说这种属于过敏,涂完一罐药膏以后就能完全痊愈,可这场又痛又痒的红疹,持续很久。
最后那些溃烂的地方已经完全痊愈,瞧不出任何痕迹,可那股要钻到心里的疼和痒竟然还在,像附在骨髓。
从早到晚,日出到凌晨,始终都在。
连梦中都在折磨他。
按理说他现在不需要每天到交易市场等活计,这么多年在费县结识了不少人脉,有些工作私下说一声就可以了。
可他还是去了,从凌晨四点一直坐到七点天光大亮的时候。
漫长的日出前奏,总比从梦里清醒后一个人面对那种落空感要好得多。
市场。
这么多年都一个样。
里面的人都是老面孔,区别是当年还黑亮的头发现在已经染白两鬓。
不会再有那个明亮又干净的女人走过来,用那张虚伪又假善的笑脸问自己能不能修水管。
段凌西从未犯过如此严重的烟瘾,他几乎是自残式的一根根抽着,好像是有通过这一种方式才能勉强呼吸。
刘芹看出他的不对,也听儿子陈井提过一二,借口遛蛋挞想让他散散心。
可后来她发现,段凌西牵着狗,人是走了,可走到后来又会去那栋老小区,在某个单元楼外一坐就是两个小时,走时一地烟头。
十二月初的时候,那栋老式小区的二楼,入住了新人家。
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听其他人说是个画家,特地来小县城短租两个月采风。
搬家那天,段凌西在楼下遛狗。
货拉拉是从榆苏开过来的,司机不满距离长,狮子大开口要小姑娘加钱卸货,那小姑娘也是不服软的性格,死活不给。
司机气得坐在驾驶位骂骂咧咧,语气很不好地催她快点,他晚上还要回家吃饭。
段凌西把蛋挞栓到路灯上,走过去顺手扶住小姑娘手里差点滑落的箱子。
比他想得沉。
小姑娘诧异地抬头,看到段凌西脸的那刻,脸上泛起微红色,“谢谢。”
段凌西:“搬到屋里?”
“对,麻烦了。”
门口摆得都是大纸箱,段凌西没进去,把装着健身哑铃的箱子摞在门口,又下楼把货拉拉里的大件行李运上来。
小姑娘扎着短马尾,眼睛亮晶晶的,“今天真谢谢你了,那个司机就看我是女生故意欺负人,要不是你我可能要搬到后半夜了。”
段凌西:“客气了。”
他出了单元门,小姑娘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道:“我叫关呤(lìng),你是费县人吗,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改天有空我请你吃饭。”
“吃饭就不用了。”段凌西看了眼那扇重新打开的窗户,“你能帮我个忙吗?”
关呤一愣,点点头。
二十分钟后,她从楼上折返,鼻尖和额头出了不少汗水,小跑到段凌西面前,“你说的那个玻璃瓶,我没找到。”
段凌西顿了顿,“房子里没有吗?”
“没有。”关呤说,“屋子里倒是有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电饭煲、碗筷和简易衣柜,但我找了好几遍,都没有你说的那个透明玻璃汽水瓶。”
他听着,忽然笑了一下。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后知后觉地涩痛。
他的这位大小姐,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大老远竟然拿了一只压根不值钱的汽水瓶回去。
“好,谢谢。”他转身就走。
关呤被男人冷峻的笑晃了眼睛,怔在原地,鼓起勇气追上那一人一狗,“你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凌西。”
“段凌西。”关呤轻唤这三个字,这个男人的外貌和名字全都在她xp上,“我刚才看房间厨房的下水有些问题,你知道这里哪可以找到维修的人员吗?”
段凌西淡淡道:“交易市场。”
“交易市场?这是在哪?”关呤问。
段凌西:“你可以自己高德查一下,比我说的清楚。”
关呤有些尴尬,看得出男人想走了,她最后努力搭话道:“那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废品收获站吗?我自己带了家电的,那房子里的东西我用不上。”
于是,段凌西坐在客厅同温予留下的电饭煲(mini外形款)面面相觑。
真是疯了。
他想。
过了几日,他又在交易市场看到关呤。
她显然第一次应付这种被十几个人围着的情况,求助地看向他。
段凌西懒懒散散扫了一眼,在椅子上躺倒,用外套把头罩住。
没多大一会,他头上罩着的外套就被人扯了下来,衣服把他头发拢得凌乱,他很不耐烦地压着气看向拽走他外套的那个人。
关呤。
“你刚才明明看到我了,怎么不来帮我。”关呤有些生气地说。
段凌西:“?”
他表情明摆着:我们熟吗?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关呤瘪嘴道,“第一次见面,你不是主动帮了我吗?”
第一次。
啊。
段凌西觉得他给自己惹了个麻烦,其实他当时就是想要那只汽水瓶而已。
“不好意思。”他用上自己所有教养,站起来,把外套拽回自己手里,居高临下睨着关呤,“我这个人性格不是很好,所以也没什么交朋友的爱好。”
说完他擦身就走。
“你是不是生气了?”关呤追上去,“不好意思我刚才也是一时冲动,我们加个微信吧,我请你吃饭。”
“不必。”
段凌西步子迈得很大。
关呤要小跑着才能追上,她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加?我问过费县的人了,他们说你是单身,既然是单身加个朋友扩列有什么问题吗?”
没完了是吧。
睡眠不足的段凌西本就不爽,尤其单身两个字更是戳了他肺管子,他干脆停下,回头冷淡道:“对,我是单身。”
关呤松了口气。
“但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又怎么样?”关呤不解。
“我喜欢的那个人,是个娇气的大小姐,心眼也小,要是知道我加了异性微信,估计会气得再也不跟我说话,所以加不了,懂么?”
段凌西语气不是很好,关呤皱眉,嘟囔道:“单恋而已,讲究怎么那么多。”
“就那么多。”段凌西拔腿就走。
这个叫关呤的人不知从谁那听说了温予的事情,后来就开始有意识地想要融入段凌西身边的圈子。
陈南没活的时候喜欢泡在台球厅,她就也跟着去,跟陈南混熟。
听说温予在倩丽打过工,她就去倩丽给李春英画了一副肖像画,给李春英哄得眉开眼笑。
她知道段凌西有个妹妹在艺考,便从榆苏买了昂贵的颜料和画具送给段凌然。
再寒冷的冬,海水也是不结冰的。
只是海浪声多了点清凌凌的碎冰声,仿佛波涛都被冻脆了。
陈南过生日时叫了一堆朋友到段凌西家里聚会,至于为什么会到段凌西家,那就是另一个‘父慈子孝’的故事。
关呤也在其中。
屋里人多,呼出的二氧化碳快要把客厅热成蒸笼了,段凌西把阳台拉门全部打开,让冷风吹散屋里过高的温度。
他靠在阳台抽烟,手里刷着某个人小半年不更新一次的朋友圈,除了每日的微信步数,根本看到不到跟她有关的任何消息。
这时,关呤走过来。
他漫不经心地瞥过去,眸光一滞。
这么冷的天,关呤穿着一身白色长裙,她虽然披着针织外套,可露出来的皮肤还是被吹得通红。
她手里拿了几根仙女棒。
“让陈南帮忙买的,要不要一起放?”
那条裙子。
段凌西皱眉,很快收回视线。
“真没劲儿啊。”他道。
“嗯?”关呤不明所以。
裙子是她特地买的跟温予同款,仙女棒也是从陈南口中套出来的,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不对啊。
她听过段凌西和那个叫温予的女生的故事,跟自己差不多啊。
都是从大城市过来的,甚至都十分巧合地住在一个房间,一开始都是在交易市场产生矛盾。
同样的套路和故事,他能喜欢上温予,为什么不能喜欢上自己?
自己长得也不赖啊。
“你喜欢我?”段凌西抽烟问。
被这么直白的问,关呤一羞,点点头。
她是学艺术的,天然对浪漫无法抵抗,她觉得她和段凌西的相遇就是浪漫的另一种代名词。
“行。”段凌西低头很短促地笑了一下,“那跟我去卧室。”
关呤惊讶。
她是喜欢他,但这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她看着男人冷淡的眉眼,心脏被勾得一阵失重,“外面还有这么多人。”
“没事,应该很快。”段凌西碾灭烟,先走,回头看了眼还在原地的关呤,“来不来?”
关呤低头匆匆跟上,脸越走越红。
段凌西推开门,留了可供关呤通过的缝隙,等关呤进去后,他表情冷沉地进屋,反手关门。
关呤一腔羞赧,在卧室灯被段凌西打开后,瞬间熄灭。
不大的房间被灯光充满。
她看到那一整面墙,面对着床的一整面墙。
全都是照片,而且全都属于一个人。
——那个叫温予的女人。
里面有穿着跟她身上同款长裙在海边散步的;有妆容精致看起来像从什么写真海报上撕下来的,边缘还参差不齐着;有女人发丝飞扬表情朦胧,背景是湛蓝如海的苍穹。
一张叠着一张,几乎盖满了一面墙。
那些照片,那些照片上的一颦一笑似乎都在提醒关呤自己,她现在这一身打扮还有手里的仙女棒有多东施效颦。
她应该自惭形秽。
但这种情绪背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甘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