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黑伞完全罩住两人。
舒屿陪谈舟坐了很久,听他断断续续地,将冯臻讲给他的话,又讲给她听。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不让温度流失。
“那你回答她了吗?”
“什么?”
“她问你,是不是恨她,你回答她了吗?”
谈舟手撑着劣质塑料座板,视线垂落在远处的秋千上,摇了摇头。
“没有。”
“是……不知道答案吗?”
“小屿。”他叫了舒屿一声,停顿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听过这些,你可以理解她吗?”
“我能理解。”舒屿直截了当道,“但我是我,我不是你,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人生,所以我的意见对你没有参考价值。”
谈舟苦笑了声:“所以你也觉得我应该原谅她。”
“不,你不需要原谅,即使你的妈妈有很多苦衷,那也不能抹去你受到的伤害,所以你有权利不去原谅。我理解她,共情她,是因为我是局外人,但你才是那个被困在雨夜里的孩子。”
谈舟的手松了松,稍稍侧过视线,去看舒屿在夜里依旧发亮的瞳孔。
“可是……我不知道。我听她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心疼,很可怜她,可我更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我一旦联想到她把我扔在谈家的这些年,心里就会无法控制地怨恨她。我很混乱,好像怎么样都不对。不原谅她,可她也是受害者,我似乎连基本的怜悯之心都没有;但是原谅她……我又很不甘心,就像把我的痛苦一带而过了,我会觉得,很对不起自己。”
舒屿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却怎么都捂不热,最后干脆放进了自己的风衣兜里。
“其实你不一定非要做一个非黑即白的决定。你是人,又不是机器,有复杂的感情很正常。她的经历换做任何人都会心疼,更何况她是你的妈妈,但你的痛苦对你来说更直接,所以既怜悯又怨恨,这不冲突。不要纠结原不原谅这件事了,你今天怨她,明天又想见她,这都可以,还是那句话,你有权利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也随时可以改变你的决定,因为这是你的人生。”
谈舟的脑海中满是今天和冯臻见面的场景,她说的那些话,强忍泪水的那些神情。舒屿的声音就掺杂在这其中,把他的思绪都搅散,又仔仔细细、百般呵护地整理起来。
“小屿,谢谢你。”
“谢什么?”
“我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
“这有什么,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应该的。”
“不,我从来没有在需要人陪的时候得到过陪伴,所以你的存在真的很新奇,也……很令人感激。”
舒屿抽出放在衣兜里的手,揉了揉谈舟的头。
“哎呦,就是个缺爱的小朋友嘛。”
谈舟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矮下一点身子,让她揉得更顺手。
“不过你下次可不能这样一声不响地跑出门了。今天吓死我了,还好韩翎告诉我这个地方。”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这啊?这里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谈舟的身子放松了些,长腿伸展,身子稍稍向后仰着,看着天空眯起了眼睛。
“嗯,小时候谈昇不让我到外面玩,也不让我和家里没公司的小孩交朋友,可是我很想出去,妈妈就总是偷偷带我跑到这里来。这个公园离家特别远,而且是谈昇瞧不上的‘穷人区’,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被发现过。那边,离海很近,我玩的时候,妈妈就在这里画画。”
“你记得好清楚啊。”舒屿惊讶道,“我早就不记得我两岁的事了。”
谈舟的神色又黯淡了一瞬。
“我确实不应该记这么清楚的,两岁之前的其他事,我都记不住了,可唯独这个公园我一直印象很深。因为妈妈走的那天我们还来这里玩过,我不想忘记这件事,所以后来我总是会给自己讲那天的经历,久而久之,就刻在脑子里了。”
“你们那天还来过这里吗?那你妈妈那时候没有什么异常吗?”
谈舟仔细回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
“我只记得,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说想到海边去画画。可是她之前从来都没有把我一个人丢下过,所以我不让她去,但她还是坚持要去。最后我就偷偷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了沙滩上,她发现了我,抱了我好久,然后我们就回家了。”
舒屿点头听着,平平无奇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复刻出来。她想象着小谈舟蹒跚的样子,正要打趣,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舒屿立刻张圆了嘴,下意识看向谈舟。
“你妈妈那天不会就是想……”
谈舟看着舒屿眼中异色,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
他陡然怔住。
她那天是想……跳海吗?
谈舟的心忽然拧成了一团,像要把流动的血液榨干一般。
他剧烈地疼痛着,哑声喃喃。
“那她最后为什么……”
“因为你。”舒屿转过谈舟的身子,坚定地看着他,“是因为你,所以她没有做出那个选择。”
谈舟的眼皮跳了跳,扯动了一点嘴角。
“原来……是这样吗。”
雨声渐歇。
这场持续了数日的阴雨,终于缓缓落下帷幕。
谈舟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倦意也袭来。
“小屿。”
“嗯?”
“我有些累,想回家了。”
“好。”舒屿起身,收起伞,朝谈舟伸出手,“我们回家。”
-
谈舟没有再和冯臻见过面。
他这几日正常工作,正常生活,规律得不能再规律,可舒屿却越来越担心。
他显然状态不对,但他不愿意说,舒屿没有办法逼问,只能腾出更多时间陪他待在家里。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风平浪静地持续下去,这日舒屿和谈舟正在家休息,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舒屿本来坐在他旁边逗猫,却发现谈舟接起电话就没动静了,扭头看去,发现他眉头紧皱,握着手机的几根手指,关节都要凸出来。
她心里一紧。
在谈舟挂断电话后,舒屿立刻开口询问:“出什么事了?”
“我……妈妈,去老宅了。”
“去老宅?干什么?找你爸?你怎么知道的?”
舒屿一下松开了小黑,满脸震惊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谈舟眼中蒙上阴霾,匆匆起身。
“原来在我家做事的阿姨告诉我的。小屿,我出去一下。”
“哎,等会儿!”舒屿赶忙拽住他手,跟着他往衣帽间走,“你也去是不是?我陪你去。”
“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别废话了,快走吧。”
事出紧急,谈舟见拗不过舒屿,便也不再阻拦,随她跟出了门。
他一路开得飞快,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程,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舒屿是第一次来谈家老宅。
这里和她想象中一样,庭院宽阔,绿植繁复,但处处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
她跟着谈舟进门时,正看到一对男女站在客厅中央对峙。
“谈昇,你怎么能那么对小舟?你还是人吗?”
“是你自己把他扔下的,凭什么骂我?”
“是啊,我是该下地狱,但你连下地狱都不配!”
“你既然不要他,就没资格管我怎么养!我告诉你,他就算有委屈,那也都怪你,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何况我们谈家好吃好喝供他这么大,他能有什么委屈?”
舒屿悄悄抬眼去瞧,谈舟的脸色比出门时更阴沉了。
他几步迈入屋内,舒屿生怕他和谈昇打起来,赶忙跟上,两人的鞋子踏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哒哒”声。
冯臻和谈昇显然才意识到他们来了,一齐向门口看来。
“小舟?”
冯臻惊讶出声,声音不似方才尖锐。
谈舟没有应声,直直走到谈昇面前,隔在他和冯臻中间。
“呦,这是领你小老婆认门来了?”谈昇看见了后面的舒屿,神色嘲讽,“你们来的可真够早的。”
“你说话放尊重点。”
谈舟指节攥紧,发出细微声响,两臂用力绷直,似乎下一秒就要抡上谈昇的脸。
气氛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舒屿不禁咽了下口水。
“小舟,你怎么来了。”冯臻拽着谈舟的袖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舒屿,“这位就是舒小姐吗?”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谈舟转过半个身子,视线冷峻,抽回被冯臻拽着的胳膊,和她隔开距离。
“我……”
她一时语塞,脸色还带着方才争吵的红晕,但面对谈舟时,显然气势全无。
舒屿觉得该自己上场了。
“那个……”
然而她一开口才发现遇到了和谈舟一样的问题。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冯臻。
情急之下,舒屿脱口而出:“泊宁老师,谈舟听说您来了这里,很担心,所以赶来的。”
谈昇在一旁冷笑:“我这儿是什么阴曹地府吗,她来我这儿,至于让你担心成这样?”
舒屿发现谈昇有一种魔力。
一开口就让人生气的魔力。
“我在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谈舟的情绪已经完全陷入了漩涡,丝毫没有意识到舒屿在极力打着圆场。他看着冯臻,每一个字都咬下重音,又问了一遍。
冯臻吸了吸气,终于抬头直视他。
“我想在走之前,了解了解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所以就约了王姐见面。然后我才知道,你原来过得这么苦……”
“所以呢?你现在是来给我讨回公道吗?”
“我只是,只是……只是太心痛了,有哪个妈妈能听到孩子过这种生活?我想来问问他凭什么,凭什么!”
“你只是听过就受不了了,那我呢?”谈舟分寸未动,但脊背越来越僵直,“真真正正过了二十几年这种生活的我呢?这些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你难道没有料到这种结果?”
“我没有!”
冯臻声音高了一度,眼眶又湿润了,但她毫不退缩地迎着谈舟的逼问,没有让泪花落下。
“我以为他至少还能做个合格的父亲,你爷爷说过,你是谈家唯一的继承人,我以为他至少会因此对你好一些!所以我才不想让你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可如果我知道留下你是把你扔进了深渊,那我宁可饿死也要把你带走!”
谈舟没有反应,不知道是愣住了,还是不知如何回答。
舒屿的眼睛一直盯在谈舟脸上,片刻未挪,生怕他因为情绪过激出什么事情。
然而那个讨厌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
“真是母子情深啊。”谈昇讥笑着,甚至鼓了鼓掌,“别在我眼前演了行吗,你们不恶心吗?冯臻,你要真那么爱你这个宝贝儿子,当初怎么能那么狠心?我看你是听说了谈舟最近在跟我争家产,想来卖惨分一杯羹吧?”
“你少空口污蔑。”
“难不成你是真心疼他?那你快把他带走吧,我早就不想要他了。”
“谈昇!”
“冯臻,你当初那么想死,怎么不带着他一起死啊,这样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麻烦!”
冯臻紧抿双唇,果断决绝地给了谈昇一个巴掌。
清脆的“啪”声回荡在房间上空。
所有人都呆滞了一瞬。
谈昇被打到偏过去些的脸,在反应过来后,瞬间露出狰狞的神色,回身就攥住冯臻的衣领,眼看就要回她一个巴掌。
谈舟本能去拦,手已经举在了半空中,余光中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像小猫一样敏捷地窜了过去,抬臂挡掉谈昇的手,然后一拳捶在了他的腹部。
结结实实,毫不含糊。
谈昇闷声痛呼,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刚刚打了一记漂亮拳的舒屿站在冯臻身前,完全挡住了她,颇为得意地吹了吹手掌,然后双手一合,拍出些响声。
“不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