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瞬间,睢无极想到了陈钺。
陈钺的眉间也笼罩着黑气,且此人身上的戾气愈发明显,这些天只要和睢无极碰上,他脸色黑得能当炭笔在地上写字。
睢无极一开始猜测是心魔的缘故,嘱咐自家师弟尽快解决,也不知他进行到哪一步了。
但见今日庄道成寸步不离的样子,只怕师弟一直脱不开身,还未能除去陈钺的心魔。
莫非眼前这位复阳子,也滋生了心魔?
睢无极心中疑惑,面上却还是淡淡笑着:“我认得你,复阳子道友在擂台上的表现相当夺目,祝愿你明日决战一举夺魁。”
复阳子倒也不谦虚,随意抬手一抱拳,就算认了睢无极的话。他生来骄傲,像一把外露的宝剑,浑身都是凌厉的剑气。
他道:“今日机缘巧合,竟能遇上剑尊和诸君在讨论剑心,恰好我也将要突破剑意期、一窥剑心期的奥妙,剑尊,可否与我切磋切磋,让我瞧瞧这独步天下的玄清山剑诀究竟有多厉害?”
一众剑修议论纷纷,惊讶于复阳子的狂妄自大,虽说剑修基本上一个比一个自以为是,可复阳子已经到了一种令人不适的地步。
睢无极并没有过多的犹豫,他正好能借此机会,一探复阳子是否被心魔纠缠:“切磋自然是可以的,不过道友明日有决战,还请小心一些。”
说完,睢无极飞身踏上擂台,袍袖翻飞,月亮冷清清悬在空中。他孤身立于擂台之上,若不是剑尊的名头响亮,单单凭这份气质和样貌,不像剑修,倒像个从月宫下凡来的仙瑶。
“得罪了!”复阳子哈哈大笑,手中长剑青光一闪,如同一条灵活的蛇向台上的人缠去!
青城山的剑法以诡谲多变为名,复阳子刚飞上擂台,忽分出数道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团团围住睢无极。
方才复阳子在台下就心痒难耐,只觉得那个明悟实在废物,劈头盖脸提剑就上,对付境界比自己高的人,不动脑子怎么行?
就让他复阳子看看,这所谓的“一缕生机”是否只是说得好听、实际不过是个花架子而已!
被围住的睢无极一动未动,他甚至都没动过拔剑的心思,唯恐伤到这些年轻人,影响了明日的决战。
一共五道身影,个个都似真人,连手中所握之剑激发的剑意都以假乱真,台下的剑修连连赞叹,直道复阳子确实不愧天才之名。
睢无极缓缓抬起双臂,足下轻轻一点,如白鹤展翅般飞向其中一个身影,他洁白的道袍一舒一卷,四道虚影齐齐破碎!
倘若将剑道比作山峦,剑气期不过一个小土丘,而剑魄期则如同昆仑山的最高峰,一览众山小,其力量几乎能对所有之下境界的剑修形成压制。
复阳子还未能到剑心期,他面对的睢无极却是半个剑魄期的大能,本次切磋称得上一句自不量力。这些虚影也罢,还有那些肆意张狂的剑气,在高境界的剑修眼里不过家家酒而已。
幸好他遇上的是睢无极。
要是别的剑修宗师,只怕他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睢无极教导师弟妹习惯了,面对后辈的讨教素来耐心十足,此刻正在引导面前的青年出招。他不曾拔剑,但早已人剑合一,柔和的剑气自他长发流出,一瞬间覆盖那些虚影,只留下极浅淡的一小块,等复阳子作出反应。
果不其然,复阳子面露喜色,迅速抓住那一线生机,在睢无极的剑气贯穿他当阳穴的那刻,移形换影,与虚影碎片置换,直接到了睢无极的身后!
不错,反应很快。
睢无极在心里夸赞一句,而身后的复阳子提剑向他当头劈下!
道袍的大袖卷起长剑,剑身锐利,却划不破道袍一分一毫。睢无极反手夺剑,手指不着痕迹搭在复阳子的右手腕,悄悄探入一缕真气。
干净、纯粹,丹田无一丝杂质,睢无极找不到任何心魔或者魔气的踪影。
他再定睛一看,复阳子的眉心已恢复正常,好似那抹黑气只是睢无极的错觉。
……
复阳子几乎是飘回自己的居所。
同剑尊切磋一番后,虽说自己都没能使出几招,可收获却不止一星半点。他原先对许多东西不过雾里看花,如今那雾气被人挥开了不少,但具体是哪种花,还得他自己体悟。
于是他向剑尊道完谢,即刻回到居所,打坐冥想。
谁知他打坐着打坐着,竟稀里糊涂做了梦。
梦里漆黑一片,他走在一条血红的道路上,那路仿佛由血脉编织而成,流动着充满粘稠、恶意的红光。
复阳子头疼得要死,耳畔嗡嗡作响,他心知自己估计一时走火入魔,被不干净的东西魇住了,于是立即在梦中反复默念清心诀,以脱离梦境。
“你是右手碰的他么?”
声音从四面八方向复阳子压迫而来,复阳子在梦里咳出一口血,咬牙切齿问道:“你是何人?”
话音刚落,他的右手忽然剧烈疼痛,急忙睁眼一瞧,只见右手正在被黑焰灼烧,那黑焰极其寒冷,像块冰腐蚀着他的手,皮肉先是结成冰霜,再一块块掉落,疼得他神魂巨震。
“啊啊啊啊!!!”
复阳子惨叫出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融化,甚至连骨头也被黑焰烧为灰烬。
他到底惹谁了?!
可对方气息隐蔽,明显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复阳子只得反反复复念叨清心诀,在无尽黑焰里备受折磨,在他陷入昏迷的前一刻,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恶鬼的低语:
“再有下次,这个梦会成真。”
岑夜明说道。
他冷冷看着屋内因疼痛不断翻滚的年轻剑修。剑修捂着自己的右手,从床榻一直滚到地面,最后抽搐几下,万分痛苦地睁开了眼睛,望向窗外。
而岑夜明已经化作黑烟飞走了。
“你不怕他决战出问题么?”心魔堆里浮出一个脑袋,它的头颅被黑焰包裹,红线填充着空洞的眼眶,“要是查到你头上,那可就麻烦了。”
“一点小惩罚而已。”岑夜明面无表情,“能被这种逗小孩的噩梦吓到……哼,他还是趁早承认自己是个狂妄自大的废物比较好。”
其实岑夜明在一旁看得清楚,是师兄主动去触摸那废物的右手,只是他不爽此人对师兄的态度罢了。
自视过高的剑修都没有好下场。
岑夜明恶毒地笑了笑。
但他今晚的目标并不是复阳子。
蓬莱财大气粗,特地空出一大片山头,专门来接待客人,本次比试大会,玄清山就被安排在青城山的旁边,岑夜明不过正好顺路来吓吓小孩,他当务之急是处理陈钺的心魔。
一阵风吹来,岑夜明忽然分解成无数红线落地,匍匐在地砖的缝隙里,悄无声息潜入陈钺所在的静室。
静室里不知燃着什么香,粘稠古怪,陈钺盘腿坐于蒲团上,面色青灰,时不时抽动一下,乍一看格外诡异。
岑夜明无动于衷,走火入魔的人大多一副五相衰败的模样,直到识海沦丧、道心破碎,最后彻底疯魔。他探出一根血红的线头,轻而易举穿透了陈钺的心口,红线紧紧缠在陈钺的心脏,沿着血脉逐渐游走全身。
真气凝滞、金丹暗淡。
陈钺已经被心魔折磨得差不多了,躯壳内空空如也,他的心魔化了形,外貌近似一只身小腿长的蜘蛛,心魔的内核缩在陈钺的心脏里,细长的脚依附在他每一根经络血脉上,不断蚕食着陈钺的理智与生机。
岑夜明的红线缠住蜘蛛的身子,瞬间收紧,那蜘蛛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被岑夜明的心魔吞噬殆尽,连个渣都不剩。
“呸呸呸!”心魔们大喊大叫,在岑夜明的识海里剧烈呕吐,“太难吃了!”
“怎会有这样难吃的心魔!”
“这老瓜皮干了什么?!他的心魔……被污染了。”
岑夜明猛然睁眼。
此时他站在静室的窗外,红线已尽数回归他的躯体,心魔们好不容易进食一次,却好似吃了一坨排泄物一般,难吃得它们难得安静。
“污染?”岑夜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屋内的陈钺。
此人的心魔和本尊一样,是个看起来吓人、实际懦弱胆小的玩意儿。岑夜明很好奇如此羸弱的心魔,陈钺竟迟迟不能摆脱,反而越陷越深,险些为此丢掉性命。
真给玄清山的历代掌门丢脸。
心魔道:“我们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污染,非要说……你还记得京城的那一口死水么?”
“老瓜皮的心魔,有一股死水的臭味。”
……
第二日仍是晴空万里。
听海楼上彩旗飘飘,观礼台上各掌门、院长以及贵客均已到位,擂台四周围着一大群情绪激动的年轻修士,哪怕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的医修、丹修,也来了不少人,毕竟一整场比试大会下来,只有最后一日的决战是真正的重头戏。
“冠清和复阳子都是好苗子。”张灵之看了一眼下方相视而立的两人,转过头对睢无极说道,“可惜冠清傲了一点,复阳子又狂了一些……我听闻昨日复阳子冲撞了你,年轻人偶尔比较冲动嘛,剑尊别往心里去。”
睢无极笑笑:“小事而已,也算不上什么冲撞,不过是切磋罢了。况且和他们这些年轻剑修交流几番,我也收获颇多。”
昨夜不仅明悟、复阳子皆有收获,连睢无极自己回到小楼,心境也明亮不少,打坐冥想时只觉和“无愧”的共鸣愈发紧密,道心、剑心逐渐融合,只差一点造化,他便能踏入剑魄的领域。
“如此也好。”张灵之目光深远望着睢无极,“看来剑尊离突破不远了,若能在我蓬莱渡劫、再登金顶,或许又是一桩流传千年的美谈。”
“巳时要到了。”关渐鸿走上前来,右手搭在观礼台的雕花栏杆上,“无极,你且去安排决战吧。”
睢无极颔首,他纵身一跃,道袍纷飞,霞姿月韵,右手抽出“无愧”,剑身如若碧水,横在唐冠清与复阳子中间。
唐冠清闭上眼睛,如青松立在原地,波澜不惊;而复阳子右手握住剑柄,似乎随时准备暴起。
“比试开始。”
层层幻影霎时包围了唐冠清,剑影晃得人眼花缭乱,而唐冠清不紧不慢,左手捏剑诀、右手取出本命剑,如山脉一般磅礴的剑气朝幻影当头压下。
复阳子身影一闪,瞬移到唐冠清身后,提剑欲将人劈成两半!
“住手!”
睢无极顿觉不妙,复阳子身上的气息在提剑的那一刻变得诡异无比,那股黑气再次爬上复阳子狰狞的眉心,他眼珠充血、目眦欲裂,好似疯魔,耗尽全身的功力直取唐冠清的性命。
“无愧”的剑光转瞬即逝,复阳子手里的长剑被挑飞,众人惊呼出声——
“魔……魔气!”
只见复阳子剑被挑飞后,怎整个人软绵绵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一缕魔气从他身上飘出,还未来得及逃逸,就被一张符纸贴在原地。
魔气无根无源,触碰到符纸那一瞬间,消失得彻彻底底。
偏偏所有人把这番异变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