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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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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一生都在追逐,即使贵为九五至尊、天下共主,也难免妄图触碰天道的底线。

雍太/祖的晚年,过得并不好。

多病、体弱、衰老,戎马一生的皇帝逐渐萎缩成一个小小的老头,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甚至连一丝面见大臣的力气也无。

他开始痴迷旁门左道,在皇宫某处令杂修研究傀儡,期望魂魄能附在永生不朽的傀儡之上,以至于自己千秋万代、与天道比肩。

帷幕上绣着龙纹,睢无极用剑柄撩开重叠的布料,露出龙床上的老人。

老人瘦得皮包骨,面色青黑,头发稀疏,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自他身上散发而出。他转动浑浊的眼珠,十分费力地看向睢无极二人,说话时,老人的喉咙嗬嗬漏风:“……睿儿,你来了。”

“谁?”岑夜明挑眉,手指上的红线悄悄向老人探去。

“是高宗的小名。”睢无极轻声道,“看来此场景中,你我皆有身份。”

岑夜明脸色微沉,此阵基于现实的记忆所成,师兄的身份竟是那个杀千刀的高宗……谁也不知陆南华如此安排的用心,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举恶毒至极。

“睿儿……”老人微微颤颤将自己从床上撑起,他的手布满鼓起的青筋,对着睢无极无力地挥几下,“你且过来,朕要同你说几句话。”

说完,也不顾睢无极是否上前,他重重摔回床上,沉默片刻,开始自顾自道:“朕给你留很多东西,你要好好珍惜……守好这天下……”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从治国方略谈到帝王心术,事无巨细,恨不得把平生所知所感皆传给儿子。明明床边空无一人,老人说到动情之处会握着虚空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含泪,似是极为放心不下自己多愁善感的接班人。

这场景凄凉中带着惊悚。

红线无情吞噬龙床的一角,老人的情绪越发激动,甚至开始捶打龙床,满面悲愤地从床上猛然坐起!

他仿若恶鬼,青面獠牙,狠狠盯着睢无极,咬牙切齿道:“睿儿,你登基后,必除傅怜春!”

“他乃睢朝余孽!”

“若留他一命……迟早大睢复辟,天道震怒!”

那张牙齿不剩几颗的瘪嘴中倏然射出数把飞刀,直直朝着睢无极袭来!老人仿若融化的人肉蜡烛,一瞬间化作一滩臭不可闻的黄水,顺着龙床流下。

睢无极面色沉静,像一只展翅的白鹤,挥袖轻而易举接住飞刀:“夜明,此地应是乾卦,你试着寻找阵眼!”

李乾丹名讳中带乾,又身为帝王,非乾卦不可镇压!

话音刚落,偌大的宫殿内忽然人影绰绰,那些躲在暗处的黑影像被惊醒了一般,如同粘稠的水流到睢无极脚下,仔细一听,哭声不绝于耳。

白光划过一地的黑水,却被其精准地避开,这些黑水极为灵活,颇有些“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意味。

“又是魂魄炼成的怨念……”睢无极抽出长剑,碧水般的剑身映着黑水,黑水逐渐幻化为无数张麻木的人脸。

到底哪来如此多的冤魂?

睢无极眉头紧蹙,以剑画圆,剑柄上的流苏和木牌也随之飞舞,不见杀气,只余悠长的叹息。

而一边,岑夜明脚踏红线,将自己悬于空中,掌心涌出魔气,欲一举掀开宫殿的房顶。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房顶忽然开始抖动,尘埃木屑不断抖落,那些纵横交错的房梁和卯榫被强硬扯开,大块大块的木头向下方砸去。

岑夜明心中一惊,他匀出一些红线向下搜寻,直到挽住一具温热的身躯,他才勉强舒一口气。

剧烈强光从头顶照下,岑夜明当机立断挡住眼睛,却从手指缝隙中看到了一张巨脸!

巨脸上沟壑交纵,布满老年斑,眼白泛着晦暗的浊黄,血丝爬满眼球,细细看去,血丝竟还在有规律的跳动。

——这是方才躺床上那人的脸。

岑夜明只觉此人滴落的口涎十分恶心,一张几近腐烂的死人脸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好受。他强忍恶心,借着一块下坠木块的力,再次腾空,终于能纵览全局。

只见这巨脸老人软烂如泥地趴在宫殿外,压得金碧辉煌的宫殿摇摇欲坠。他右手正缓缓拔起房顶,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来路,更看不清去路。

而宫殿正中,明黄色帷幕被剑气划开,烂布一般落在流动的黑水之上,接触黑水的刹那间被彻底腐蚀。白色剑修御剑掠过黑水,黑水剧烈波动,竟掀起千重巨浪,欲将剑修拍落!

“师兄——”岑夜明心急如焚,一扯红线,直接将剑修从下方拉起。

黑色巨浪追逐着剑修,一缕红线猛然绷直,尔后剑修如一片洁白花瓣,被红线一卷,飞上九重天。

飞到一个人的怀抱中。

睢无极被拉起的一瞬间是茫然的,他本想深入黑水一探究竟,毕竟浓重至此的冤魂极为少见,不曾想却被师弟拉走了。

“我没事。”他半靠在师弟的手臂上,轻轻喘着气,余光一扫,一张巨脸赫然装入眼帘。

“……”蓦然看见先帝的脸,饶是睢无极心志坚定,也忍不住哑然失言。

“阵眼估计是他的眼睛。”岑夜明带着师兄踩在红线交错织成的平台上,遥遥一指老人灰中带白的瞳仁。

瞳仁之中隐隐透着一丝光,似是从另一面空间传来。

睢无极从师弟怀中脱身,他一丝犹豫也无,附身将剑刺入老人透光的眼中,顿时天地震动,宫殿同老人一起崩塌。

黑暗从眼珠上的剑伤汹涌而出,一切又归于寂静。

……

仍是刚进来时的黑暗。

一束昏黄的光落在供桌上,上头断成两节的玉笏不见了,换成了一本破损的儒术讲经,书的旁边还放置了一杯粗茶。

睢无极睁开眼,方才宫殿里的一切似乎只是梦境,他和师弟保持着原样,一动不动立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难道堂堂天演阁阁主只会故弄玄虚么?”岑夜明环顾四周,冷哼道,“怪不得令阁一个能打的也无,也就只配捡捡正明局的边角料过活了。”

“夜明。”睢无极语气无奈,他以前怎就没发现师弟的嘴巴淬了毒呢?

师弟很听话,乖乖闭上了嘴,贴在睢无极的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师兄。

“儒术、茶水……这一卦陆南华选了坎卦,我大概知晓会是何等场景了。”睢无极观察着供桌上的物件,得出结论。

那本儒术讲经他无比熟悉,封皮损坏得不成样子,还沾着发黑的血迹……它曾陪着他从金陵到京城,又从京城回到金陵,最终遗失在茫茫岁月中,怎可能出现在此地?

万象虚实阵,何为虚?何为实?

“方才虽是惊心动魄,但并未对你我造成实际伤害。”睢无极说道,“只怕是一切皆为幻想,包括我们身处的这方天地。”

“至少脚下的地板是真的。”岑夜明指引红线穿透地板,虚幻的红线像是被一堵墙拦住了。此墙和天演阁的塔身材质相仿,皆能禁止心魔线这一派魔气的入侵。

睢无极沉吟片刻,手中的“无愧”剑身愈发明亮,在黑暗中清晃晃的,像盏明灯。

他道:“我试试。”

言罢,睢无极将手中长剑决然下刺,激起刚劲剑风。剑尖触碰地面的一瞬,数道裂缝显现,宛若龟背上的纹路。

而被剑风掠过的旧书一页未动,旁边的碗中的茶水更是波澜不惊。

睢无极紧握剑柄,又加上几分力,他眼色一凝,只见师弟的红线迅速没入缝隙,正助他击碎地面。

可就在此刻,白光驱散黑暗,寂静的空间里回响起鸟鸣,还伴随着阵阵读书声。

睢无极不为所动,拔起“无愧”,再次向地面重重刺下。

“先生,过会儿就到开讲坛的时辰了。”

一道清脆的少年声在他背后响起。

他倏忽一晃神,手中的“无愧”竟化作青烟消散了。他一身白衣也换了个样式,变为清苦读书人常穿的青色直裰,披肩而下的不是白发,而是三千青丝。

他转过身,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朝着他腼腆一笑:“先生名声在外,好多外地人走了好几天的路,专程要听先生论经。”

坤宁二十年,他罢官回到金陵,此时傅家人丁凋零,只余下一座空旷的宅院等他打理。

他辞退大部分家仆,将卖身契退回给他们,把宅子改成了书院,只要愿意听他谈论天下事的,不论男女老少、世家大族、商贾走贩甚至目不识丁的农夫……

皆可在书院里高谈阔论。

“我晓得了。”睢无极微微一笑,看得那少年双颊飞红、手足无措。

他从善如流,一撩下摆迈入厅堂,视野里尽是攒动的人头。达官贵人坐在柔软的坐垫上,一旁自有仆役为其扇风;而书生们浑身湿透,怀里捧着书,目光炯炯盯着门口;走贩和农夫们顾不了太多,就地坐下,瘦黑的脸被烈日晒得通红。

“傅公来了!”

人们纷纷起身,伸长脖子目光热切,那些脖子伸长到脱离常识的距离,一股脑挤到睢无极的跟前,头颅挨着头颅,一双双癫狂的眼睛,一张张腥臭的嘴巴,他们齐声道:

“傅公!”

“您在金陵办书院,教化天下人识字,功德无量——”

睢无极无动于衷,他回头看向方才那个腼腆的十年:“你在这待了百年,是么?”

少年瑟瑟发抖,日光穿透他的身体,竟是透明的。他流下虚幻的泪水道:“我死后魂魄被人抓走,再醒来时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到我这里来。”睢无极温和道,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我带你走。”

少年哭得不能自已,鼓足勇气奔向睢无极,在触碰到那只温热的手时,变为一缕灰色的雾气,轻轻缠在手腕上。

睢无极收好这抹尚且未被怨念污染的魂魄,面若霜雪,对那些愈发狂躁的长脖人毫无触动。

“都是你!”

他们几乎是在尖叫。

“你沦为妖邪,皇帝便取缔了书院,江南一派士人皆被牵连流放!”

“傅怜春,你悔过罢!”

肃杀的剑意自睢无极身上向四周散出,强行镇压这些吵嚷愤慨的冤魂,他左手覆上右手手腕,安抚躁动的少年魂魄。而那些如山般沉重的怨念、悲愤,全都压在他的头顶,似乎想让他跪地悔过,给这些冤魂磕头认错。

忽然,他腰间一紧,低头看去,岑夜明的红线仍缠在他的腰上,倏然收紧,勾勒出清瘦的腰线。

“夜明?”他轻声唤道,那红线再次收紧,竟将他直接扯出了那堆奇形怪状的人群。

周围一切都化作虚影,睢无极只觉得身躯悬空,右手的“无愧”再次回归掌中!

“师兄,地面已凿穿了。”

岑夜明接住缓缓下落的白发剑修,刚抱在怀中,忽然一股强大的吸力,使二人一同向下方急速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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