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寅时了,众人不想浪费时间,女子之死没什么头绪,他们只能暂时认为是和女子的生前私事有关,让她有了求死意志。
他们将刚刚的小插曲抛之脑后,继续做正事。
商量好埋尸的位置后,也没管沈辰和那个小孩,直奔着那个地方去。
望着这片平地,南淮宗的剑修们正准备委屈一下自己的本命剑,用他们的宝贝来为黑喀族挖出一个埋尸地,就见一名雷奎宗的人掏出一张爆破符,轰得一声,地面立马出现了一个深不可见的大坑。
炸完后,他轻蔑了瞥了一眼南淮宗那群已经掏出本命剑的人,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们这一群愚蠢的剑修。
南淮宗的剑修们:......
他们又不会画符!!
但有主意的人清高,剑修们只能咬着牙,暗自咽下这口恶气。
就当众人一个接一个地把尸体丢进坑里时,就见沈辰抱着刚刚那名女子的尸体,带着那名小孩,走了过来。
沈辰和他们说了一下来意,重复了一遍小孩的话。
好不容易将尸体铺到了坑的一半,却来了这一出,众人虽心里有些怨怼,但也知晓这是最好的选择。
真是白忙活一场。
说完后,小孩便带着沈辰去了神树那块地方。
苍翠的绿树挺直地站立在黑喀族的正中心,树顶向高处刺去,叶如翡翠般绿得发光,在黑夜中犹如一盏小绿灯,它是如此的安详平和,与黑喀族内随处可见的干涸血迹形成鲜明对比,在微风中轻微摇曳。
沈辰发现这棵树并没有生出灵智,它确实是平常普通的,所谓神树之名,大约是黑喀族的一种信仰寄托。
神树的前面放置着一尊石像,身姿婀娜,面容慈悲,紧闭双眼,灰扑扑的颜色也不能掩盖她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神圣与佛性,她面前的供台上放置着早已风干腐败的祭品,半折的沉香气味已散,只余堆积在香炉里的厚厚香灰。
沈辰弯下身,轻轻地把女子放在树底下。
他转身问着小孩:“这样就可以了吗?”
“再等等。”小孩摇摇头,继续道:“等所有的族人都来了。”
沈辰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夜明珠,递给小孩。
黑喀族的屋子外都会挂着两盏壁灯,他俩这一路上都有光照应着,但此处离屋子甚远,灯光完全覆盖不到这儿,沈辰怕这孩子等下害怕。
修士有很强的夜视能力,沈辰在黑夜中也能如履平地。他让小孩就在这儿待着,自己原路返回,和其他人一起搬运尸体,大概一柱香的时间,一百四十六具尸体都已经堆在了神树底下。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小孩。
小孩闭上了眼,直直地跪了下去,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后,他半直着身体,双手合一,在默念着什么。
站在旁边的沈辰盯着小孩嘴唇的开合,语调非常奇怪,应当不是人族如今通用的语言。
此时无风,但神树却开始猛烈地哗哗作响,无数的绿叶纷纷往下掉落,它们有目的似地,以一种奇怪的轨迹,落在黑喀族的尸体上,猛一接触,便立刻化为星星白点,消融于天地之间。
神树摇得越发猛烈,数百道鬼魂从尸体堆里钻出,他们含着血泪,魂魄浑浊无比,怨气冲天,阴气阵阵,让围观的众人都感受到了生理上的不适。
所有鬼魂全部从身体里出来后,零散的绿叶开始在半空中聚集,竟汇成石像模样,在浓烈的黑夜中,透出莹莹绿光,似绿意般,盎然又纯净。紧接着,飘荡的鬼魂们的身体边缘也发出微微金光,他们短暂的恢复意识,眼神变得清明起来,两行血泪清流,发出嗡嗡鬼鸣,凄厉尖锐无比。
浮在空中的绿叶石像抬手,一股强大的生气托举起所有的鬼魂,此时晨曦已现,三足金乌正驾驭着日车,朝东边驶去,却见西边出现暗红煞气,阴森的鬼门出现于高空,沉重的一声闷响,鬼门大开,露出里面望不见尽头的黄泉路。
阴气与金乌对立,黑与金依两方而斥,鬼门开,赤轮出,此乃人间难得一观的景象!
鬼魂们如同被控制着的木偶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朝鬼门飘去,他们身上的金光大开,好似信仰的神明给予了他们的祝福,让其在颠簸迷茫的黄泉路上不迷路。鬼魂们有序地进入鬼门,他们没有回头,不问前世,只为来世。
绿叶石像跟在队伍的末尾,待所有鬼魂都已进入鬼门后,她停了下来,俯视着地面上的小孩,手指轻点,绿光以难以辨别的速度进入他的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神树给她唯一残留在人间的信徒进行了最后的赐福。
绿叶崩烂,空中女像瓦解,绚烂炸开,消失不见,鬼门再次关闭,朝光大泄,碧空如洗,一切都恢复如初,和平时并无二至,仿佛刚才的震撼都是众人的错觉。
尸体们依旧堆在树底下,任谁也看不出他们的灵魂已去往另一个世界,神树原本茂盛的树冠变得十分稀疏,虬结的枝干暴露在空气中,互相纠缠,上面只余零星挂着的绿叶。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准备把树底下的尸体都埋起来时,神树又开始摇曳起来,只不过这次没有刚刚的激烈,就好像和人一样没有了力气般,有气无力地让为数不多的叶子继续掉落。
绿叶哗哗落在在场的所有人身上,他们感觉自己的身体涌起难以言说的暖意,经脉里充斥着坚韧又富有生机的灵气。
很多人都直接当场坐定,炼化着这份馈赠。
沈辰卡在金丹巅峰已有一年,这股强悍的灵气一入体内,他立刻感觉到了之前难以突破的瓶颈开始松动,他连忙压住,把这股灵气运到灵府里封印起来。
沈辰可不想现在就突破,且不说他还没做好完全的准备,单单就是有个毫无灵力的小孩在这,他也得把自己体内的那股冲动抑住。
他抬头望着依旧在自主摇晃着的神树,沈辰明白,它正在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给他们这群外人送上最真诚的回报。
那这棵神树有没有生出灵智呢?沈辰在心中发问,很快,他就自己回答了自己,大概是有的,也许在小孩祈求之时,这颗平平无奇的树终于睁开了眼,低头望见信徒们的惨状,它决定燃烧自己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生气,为它的族人们送上最后一程。
又或许,它没有生出灵智,在黑喀族日积月累的供奉下,只是沾染了几分神性罢了,石像是它的化身,是它与黑喀族交流的纽带,当灾难来临时,它没能听到信徒的哀嚎,但之后的冲天怨气却唤醒了它,它靠着植物的本能,理解了何为悲痛,决定帮助亡魂们前行。
但也有可能,这只是黑喀族的秘法罢了,沈辰是个感事伤秋的人,他总是喜欢把事情联想到不一样的层次,其实也就是爱胡思乱想,师父说他这种性子,说好不对,说不好也不对,但如果坚守住本心,总归是有用的。
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在小孩身上,神树现在光秃秃的,它已耗尽最后的生气,完全凋零,不再动一下。
小孩趁着无人注意到他,他一直低着头,眼底一片黑沉沉,但他很快便感觉到沈辰朝着自己看了过来,他连忙抬起头,露出难过的神色,“神树,死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知道要把族人埋在树底就行,但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族人们一定会怪罪我的,等我以后和他们在地府相聚,肯定会被他们打死的......不对哦,那个时候我本来就死了。”
沈辰轻轻地抚摸着小孩的头,“没事的,这是神树自己的选择,不会怪你的。”
小孩好似有些安慰,自言自语般道:“等以后我和我的族人都成功成为下一代的黑喀族后,我们就再种一颗神树......神树应该可以种出来吧,反正有神在保佑着,肯定还会是同一颗神树。”
沈辰刚想回答,就见耳边传来一道惊呼。
“是沙暴!沙暴来了!”
“怎么回事啊!”
骚动声响起,正在打坐修炼的人不得不中断炼化,沈辰顺着惊叫的人指着的方向望去,修士一眼可观千里,他看见远方的一堆黄沙正快速旋转着,以雷霆万均之势,朝着黑喀族这边迅猛扑来。
他拦腰抱起小孩,从乾坤袋里拿出鸿月剑。
其他人也纷纷祭出自己的本命剑。
沙暴已经逼近黑喀族的边缘,沈辰一跃而起,脚踩利剑,跟着众人飞上了天,他快速运着体内的灵力,努力去缩小和前面的人的差距。
长老们修为深厚,他再怎么年少有为,也比不过他们飞行的速度,沈辰在队伍末尾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往脚底下丢着加速符。
“嗖——”地一声,他终于冲到了队伍的前头。
黄沙滚滚,淹没了这片满是血迹的土地,小孩从沈辰的臂弯间抬起头,冷漠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家园被茫茫的黄给吞噬。
剧烈的地动响起,一座又一座的屋子开始缓慢下沉,位于最中间的石像还是那般悲悯神圣,身后是只余枝干的大树,她安静地矗立在原地,丝毫不知有何种灾难正在发生。
急烈的风刮着沈辰的脸生疼的,这时他已离开黑喀族的领地,但他仍不敢停歇,他随手给自己和小孩都设了一个防护罩,就继续拼命向前飞。
再厉害的修士在此等灾难前也无能为力。
小孩最后看了一眼,那块熟悉的地方已经不在了,它和周围的一切连在了一起,从此沉封于地底,不见天地,变成血妄漠里最寻常的一部分。
它再也不是特殊的存在了。
小孩终于收回了视线,不想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