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觉寺是京中贵人们避世修行的好地方。静太妃本在那一处有自己的居所,现为了给令柔让出来,她自己倒住进了十几年不住的宫里。
令柔心生感激,就更愿意替太妃念念佛法。这会儿子倒是她头一回进到庙里,平州时虽打着“礼佛祈福”的名号,但也从未真正住到寺院中。
如今将自己封闭在此处,倒真是意外寻到一丝安宁,这地方无人打扰,唯一的约束就是要食素和每日念佛,除此之外就再无别的什么。
如此待了月余,让她几乎都要忘了赵彧的时候,又见到了他。此时应当称他是皇帝了,就在令柔躲在施觉寺的时候,赵彧已定好年号,择吉日登基。
“令柔”,赵彧神色复杂,上下来回瞧着眼前这个浑身素白成一片的小尼姑,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让你住这里不过是个幌子,你别同朕说是真心来礼佛的。”
令柔不为所动,神色依旧恬淡虔诚,淡淡道:“出家人不行俗礼,请施主见谅。”
赵彧冷笑一声,太妃修炼了十几年都不敢像她一样,说要不向皇上行虚礼。他敞着肩、劈着腿,很有存在感地赖在令柔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张小榻上,示意自己今日绝对没那么容易被打发走。
令柔额上青筋暴跳,研习佛法带来的好修养此时被他消磨个干净,她忍着怒气试图与他沟通:“施主您是俗世中日理万机的人物,万不应当与贫尼在理应避世的地方纠缠不休。”
赵彧哼一声,直接动手将她捞过来,又强行将她束缚住,贴在她耳边问:“你是与佛法有缘,那让朕失了你又如何自处呢?”
令柔想挣开,却又挣不动,也不敢使出鱼死网破的力气同他抗衡。不知为什么,赵彧登基后多了些她看不懂却深受其影响的气质,让她连反驳抵抗都没以前那么敢下力气了。
这位新上任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尼姑呆直的双眼,又压迫束缚着她僵硬板正的躯体,觉着他们好不容易相见的时光不应当耗费在针锋相对上。
“陛下”,令柔忽然叫他,“您这时候不应当正服孝吗?”
赵彧手上没停,时不时掐掐她嫩肉,又将她碎发拨乱又梳齐,闻言笑道:“你知道要称朕为陛下了?怎么不叫施主了呢?”
令柔忍了又忍,重复问:“您现在应当是服孝……”言下之意,别你爹刚死你就想着女色。
赵彧温声笑出来,笑意却不达眼底:“若说是孝义礼制,那还真是一个人一个说法。群臣劝朕登基时,劝的是‘以日代年’,三日就要登基;劝朕选秀兼着大封六宫时,又说是‘以月代年’,守三个月便足矣;等到了你这里,朕守了三个月还不够,还要更久。”
令柔听出些不对,不敢挣扎,更不敢吱声,只一味低头不语。
“说来可笑,他们想劝朕依从着他们的路子走的时候,就说是‘孝心更重于礼仪’;不想朕做什么事情,那就要拿先皇孝道压制朕,说是得‘继承父志’,父亲推崇或是厌恶的人和事都不能改变。”
他话间虽没什么情绪,手却无意识地越下越重,令柔也不打算忍他,直接出声提示:“陛下!”
赵彧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将那一圈皓腕捏在手中许久,幸好翻转着查看一圈没发现什么红痕,无奈道:“又没掐痛掐伤你,你怎么这样急着要打断朕。”
令柔倒理直气壮:“等掐伤了再叫痛阻止,未免也太晚了些。看出有苗头那当然要及时揪断,不然只会越拖越痛。”
越拖越痛?赵彧微笑,此言实在有理。
“你若是男儿,必定是光明磊落真君子,心思半点也不藏掖着。”
我是女子也能做真君子,令柔暗自嘀咕,面上却不显,依旧是乖巧听训的样子。
“你现在也还是不愿同朕回宫去吗?”赵彧问,神色莫名危险。
令柔紧张起来,各种思绪在心中来回转了个遍,她当然不愿意进宫去,但也不好直接了当地反抗他。于是斟酌着说:“陛下,妾真心求您体谅。京城高门中淑女佳妇无数,您何必非要在庙庵中强求一个真心向佛的可怜弃妇呢?”
赵彧沉沉看她,已然对她在称呼上的小心思了然于心。若是她有求于人的时候,那就恭恭敬敬地敬称别人,贬称自己;若是有真心话要说,那礼仪称呼就全乱了套,她愿意说什么就吐出来什么。
“阿若,你不是什么弃妇,你是朕心中认定的唯一的妻子。不论旁人暗地里如何讥笑诽谤你,面上都会恭敬拜服。”
令柔瞪大眼睛,看着满怀柔情的赵彧,心中只觉无限讽刺。旁人辱骂讥笑的是她,赵彧置身事外,当然无所动容,因为从头到尾深受其害的真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我不要别人的恭敬拜服!我的心愿从来都没有变过!我要平静、要安宁、要过世上每一个平凡人都拥有着的平凡日子!”
赵彧拧紧眉头,不理解这样一个年满十八、甚至已经快二十岁的大姑娘为何依旧会如两三年前一般天真:“你想得倒好,说得也坚定。可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朕横插一脚,你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凉州时你参加个宴会都能被人掳走,平州时你更是出门一趟就能引来一批麻烦,这就叫平静日子了?别是你臆想中的好生活,将本就没有的东西扯着赖到朕头上!”
赵彧是暴跳如雷,令柔也浑忘了他现在已是皇帝,毫不退缩,顶着怒火就往上冲:“我能将日子过成什么样都应由我自己说了算,管你什么事情?你自知是做了件好事,可究竟是好是坏又不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歇口气,继续说:“都不用向远的地方张望,单说良国公府,我嫁你前全府都指望着家中姑娘攀高枝、得好亲事;我嫁你之后我大伯二伯都将自己闺女下嫁了,就连我祖父都说不该将我送进王府,你还觉得我嫁你是好事?”
赵彧憋口气,恨恨道:“那是因为先帝训斥,累得你名声不好,你家人才不得不将姑娘们下嫁,同朕有什么关系?”
“同你没关系吗?陛下训斥我,你除了能给他添一把火你还会做什么?你说你是为了我抗争求情,可你从头到尾一件起效的事情都没做!”
赵彧看着歇斯底里的令柔,十分不解:“你怎么又变作这样了?一年前我将你从京城送走时你还感激我,平州时我们也曾一同在你书房里挂画。你今日这样气愤,就是因为实在不想进宫同我在一处吗?”他语气软化了些,也不用“朕”来自称,专门提起从前两件事,想让她回忆点他的好处。
很不幸,小产和宁安这两件事是令柔最不想提及的两处疮疤,让赵彧一句话就揭了个遍。
于是不仅没如赵彧的愿让她冷静下来,反而让她更癫狂:“我感激你,是因为你愿意救我一命又放我一马,如果你愿意再来一次,我就更是感激不尽。可你实在是太过分又不自知,将我逼到这境地竟还不满足!”
赵彧被她吓了一跳,试图靠近她:“我将你爹娘召回来陪你可好?”
他已经无心追究令柔的不敬了,生怕是她心疾重犯又再引出别的什么疾病,想着还是哄她高兴最要紧。
令柔摇头拒绝,她要的不是这个,爹娘在凉州定是比在规矩众多的国公府过得更好。她其实就是不想进宫,不想再见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赵彧也疲累,不想再纠缠那些陈年旧事,打算直击主题:“那我们一个个挑出来讲。”
“你方才说你名声不好,那朕就下令,重刑处置那些再敢说你闲话的官民,在民间宣扬你是贤德女子,为你著书立传,再从先帝起居注里划去他对你的评价足够吗?”
“你又说你家女子全都因着你的事情下嫁,那朕就令她们全都与现在的丈夫和离,再给她们另指高门大户成亲如何?”
“你说想过平静日子,那朕就把后宫都清空,让她们都回家里去,宫里只剩我们两个,你想见朕就见,不想见就将门关起来。”
令柔听得呆住,她分不清赵彧这样和疯了有什么分别。这三样哪一样是可行的,亏他说得出口!
她迟疑着,试探道:“后两个伤及无辜,万万不可,头一个倒是或许可行。”
“那好”,赵彧点头,“早该这样做,这样做了你愿意进宫了吗?”
令柔已爆发过一回,现在已失了力气,垂泪道:“其实你不做这些也无妨,没有什么人会一直揪着我不放。但若是我真进宫,那么过去的一切都会被拿出来重新细究,你再下力气严刑压制也压不住。”
赵彧一时静默,他实在是想不通令柔怎么会如此在意那些虚妄的言辞编排,那又不是真正的刀剑,也没人敢在明处直言冒犯,怎么就要为了那些风言风语如此伤心乱神?
他不理解,却也不得不让步,他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令柔陪在他身边,不要一个原本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变成满怀怨恨的疯妇人。
“朕答应你,先不提这事情,但也最多等你三年,若那时候你还不转变心意,朕也绝不会再退让。”话虽这样说,但他相信令柔那时一定会想通。在此之前,他还是应当先把令柔顾虑的那些解决干净。